申城暑熱記

都翰老爺

當黏濕的梅雨蠶絲般纏繞著瓦礫,江南的伏天已迫不及待地送來了火辣的燠熱。看官可知,八○年代的上海人,是如何度過這蒸騰的歲月?且聽我慢慢道來。

當時的申城雖是江南首富之地,然而空調尚未普及,那是大商場才有的神器。上海人普遍蝸居,亭子間裡同三代也不足為奇。於是便有人鋌而走險到商場蹭冷氣,上海話叫 「孵空調」,這個「孵」 字很生動,有蹲和坐的意思。

可那時的商場很原始,只有櫃檯走道,沒有休息專區,要在裡面「孵」一整天,卻又什麼都不買,還是頗有難度。於是人們只能圍著櫃檯繞上一圈又一圈,弄得服務員先頭暈,後納悶,再警覺。後來看出端倪,展開勸阻行動,情況才有收斂。

商場不留人,自有留人處,熱得受不了的上海人總有辦法花小錢換大享受。具體方法是找家有冷氣的電影院,從早看到晚,一個片子反覆放。後來電影院靈機一動,乾脆賣起了通宵票,還很貼心地挑些節奏舒緩的愛情片,到了深夜特定時段還會盡量降低音量,以便觀眾入睡。台上你儂我儂,台下鼾聲小作,也算是滬上一道風景。有些人在昏黑的影院理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涼宵,當出來迎接熱烈陽光時,竟淚涕橫流,久久睜不開眼,恍如隔世。

在工廠裡,工人們要在高溫裡高強度生產,非常艱辛。當時國營工廠都有高溫津貼,給些免費的綠豆湯、汽水、冰磚之類的小恩惠,有些工人捨不得吃,省下來帶給家裡老人孩子,讓人鼻酸。

但當氣溫達到攝氏三十五度以上,按理就必須提早收工。只是,當地氣象台報出的氣溫,和收工的標準總是差那麼一點點,報來報去就是三十四點八度。於是工人老大哥們有意見,拿了顯示三十七度的溫度表去找車間主任理論,主任理虧搬來了工會主席,主席見過大世面,眼看寡不敵眾,忽然大手一揮,發出雷霆般的金句:「別吵了,都回去幹活,黨說幾度就幾度!」

苦熱久也,最盼望的莫過於颱風。於是大家天天看天氣預報,一有颱風消息,馬上奔走相告:「颱風登陸廣東了!颱風進入福建了!哎呀,可別轉彎去江西『探親』啊,繼續北上啊……。」一番折騰下來,好容易到了上海,竟成了西施姑娘,沒了脾氣,減弱為和風細雨,既不解暑也沒降溫,讓人頗為失望。只有瓜農們謝天謝地,舒了一口氣:「大暑無颱風,西瓜稱大王,我的瓜兒脆沙瓤,今天就漲價,賣個好價就回鄉。」

西瓜太貴買不起,喝水是萬萬不能怠慢的。那時上海從黃浦江口取水,而黃浦江汙染嚴重,一壺水燒開冷卻後,底部一層雜質,中部一層黏糊,只有上面的一層水勉強能喝,但也有一股濃烈的腥臭味。有道是人到渴時不擇水,只能先咕咚下肚,再慢慢回味健康。在那個時代,瓶裝礦泉水是高級飯店才有的鎮店之寶,民間是沒有的,有錢買不到。一些有點條件的小康之家就改喝汽水、啤酒,直到夏天過後水臭改善,才與民同樂。

夏天最大的享受,莫過於偶爾吃上一次冰磚。冰磚者,即磚塊狀之冰淇淋也,分大中小三種規格,由硬板紙盒包裝,很蘇聯。也有簡裝的,用一層薄薄的油紙包裝,便宜幾分錢,由上海光明廠出品,很受歡迎。只是有些店裡不可堂吃,於是有人拿著保溫瓶來裝,再跑回家,就怕化了。當時的富裕之家會在冰磚上削上幾片指甲般的小草莓,就叫草莓冰淇淋,天大的小資情調,是一份三天三夜也講不完的榮耀。

夏天最討厭什麼?不是蒼蠅、老鼠,而是蚊子,那東西白天躲在暗處閉目養神,晚上出來吸血害人。尤其好睡之時,牠嗡嗡繞臉,讓你只聞其聲不見其身,一頓 「啪啪」 自扇耳光後,依舊滿身紅包,讓牠得逞。

那時有一種綠色的蚊香,點燃後有暫時驅蚊效果,但夜半燃盡,毒蚊復出,弄得滿身紅包,又腫又癢,只能搽點花露水,或用指甲在叮咬處深深掐上個十字形,能馬上止癢,據說是本地基督教堂的偏方。記得學校裡有個愛美的女生,被可惡的蚊子在鼻尖正中親了個又紅又大的包,人見她笑,她見人鬧,好幾天直到消腫,她才破涕為笑。

人或許是一種寬容的動物,有時會把過往的苦難當成一種勵志來回憶。人或許是一種詼諧的動物,有時會在苦難中找出笑點,讓生活多一點樂趣;但人不應該是一種忘記的動物,因為一旦忘記,這個世界將不再進步。

電影院 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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