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將生涯

近日偶然讀到好萊塢著名女星茱莉亞羅勃茲（Julia Roberts）在一次訪談節目中，提到自己是麻將迷。在主持人詢問下，她簡單明瞭地說明何為「麻將遊戲」，這位影后的描述為「把一堆湊在一起的麻將牌排成一定的秩序」，還真點出了玩麻將的精髓。

記得剛來美時，並不知麻將在美國也是很受歡迎的遊戲，尤其是猶太人的社區，據說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逃難到中國的猶太人隨後把麻將帶到美國來。

三十多年前，我們帶著年幼的兒女遷入一新社區，共有一百五十戶，大家都是新住民，信箱中時常收到各種徵同好社員的廣告。印象最深刻的是猶太人找麻將搭子，訝異地聽到有人宣稱麻將是猶太人發明的，難道他們認為麻將牌上印的是另類希伯來文？而我這個不爭氣的中國人，那時居然只見過而沒打過麻將。

從小成長於台灣眷村，村中大人們最普遍的娛樂，就是湊在一起打麻將，尤其是家庭主婦們，有少數更深深沉迷其中，忽略了應做的家事及照顧孩子的責任。見過幾次住家附近的鄰居媽媽，上門對母親低聲下氣借菜錢，只因輸光了買菜錢全家要挨餓。

麻將牌局當時被視為非法賭博，警察或憲兵接到通報是會上門抓賭的，我們小孩子也因此厭惡那些少數整天只打牌、不務正務的媽媽們。記得當時有鄰居孩子回家看到大人在打牌，氣得就在門口大叫「警察來了」。

母親的原則是從不邀角到自己家打，有時會應邀在我們上學時參加牌局，但是一到放學時間就停戰，回家燒飯照顧我們，平時也不讓我們觀看，所以來美前，我對麻將遊戲可以說是毫不了解。

孩子稍長後，空閒時間多了，會打麻將的朋友三缺一時，忽然想起我這閒人，認為眷村長大的怎麼不會打麻將，七嘴八舌地要訓練我成一角，邊打邊教。總算認識了麻將的玩法，這不就是數學裡的排列組合嗎？進牌靠運氣，出牌則靠技術，要花點腦子，有攻有防。不錯，有點意思。

開始時無信心，還深怕擋人胡牌，輸多了反而引發速戰速決不傷大腦的本性，身為牌局菜鳥而出牌速度直追高手，當然輸得更多，也因此被視為「好角」。只是自知為了健康不願熬夜，於是給自己訂了出賽條件：不打長（時間有限制），不打大（輸贏有限度），不打夜（晚上十點前停戰）。

當時家中只有一副母親從台灣來訪時帶來的麻將牌，中國城偶爾也能看到有百貨店在櫥窗中陳列一張牌做為標記，價錢昂貴，因此到各處旅行就特別注意何處有賣。記得在杭州戶外地攤上看到不少，質料略嫌粗劣。

到了香港，遠遠看到招牌「麻雀」，估計是賣牌的，走近後只見招牌下一扇沒有玻璃窗的單扇小門，打開一看，裡面是偌大的廳堂擺了數十桌麻將，上百人聚在一起打麻將，不少牌友轉頭注視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可真讓這從未見過的場面給嚇到。後來才知香港麻將風行盛況，有些家庭主婦提著菜籃去買菜，途中也能到麻將館坐下打個幾圈。

在成都，友人領著逛公園，看到大亭中數十張桌椅，等著大眾呼朋喚友一起桌遊，見識到麻將這國粹遊戲的風行。

後來兒女也學會了，麻將成為了家庭聚會時老少咸宜的遊戲。有時學校放假而我們大人要上班，兩個孩子在家也可用自己創造的法則玩麻將，消磨一整天。各種各樣麻將圖案的禮物，如毛巾、別針、肥皂……等等，時常在年節出現，孩子們也不知從哪裡找到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幾家志同道合的朋友，都是空巢家庭，非正式地組成定期的麻將及聚餐會；每周或兩周一次，各家輪流做東，一家一菜，主人負責茶水和消夜點心。通常男生一桌女生一桌，輕鬆邊打牌邊聊天，大家一起交換生活經驗、拿手食譜及其他各種資訊，如此度過許多快樂時光，彼此的情誼更為增進。回想起來，有幾件印象最為深刻的事蹟。

我們曾在一起，一邊打牌一邊等故鄉總統的選舉開票，破例打通宵，緊張萬分一直到清晨，等到失望的結果，大夥取消原訂的早餐慶祝，沒精打采地各自回家。還有一次在牌桌旁觀看華裔花式溜冰選手關穎珊奧運比賽，由於太精采了，牌技髙手不小心就放了一個大牌清一色给菜鳥，讓這位菜鳥得意了好一陣子。

一個冬季的周末，暴風雪之後，地上積雪十多吋，新買了超級SUV大車的鄭家，為炫耀多功能車在厚雪上神通，邀集大家坐新車到附近自助餐廳去午餐。沒想到浩浩蕩蕩到達目的地，卻發現餐廳因大雪沒開門，只能開來距離最近的敝府，開打兩桌麻將。從凍箱拿出私藏自製的紅燒牛肉，煮了乾麵條解決四家的午餐，愉快地度過大雪的午後，再又一家一家地送回府。許是高估了新車的底盤高度，竟在一積雪處擱淺，再也動不了，費了很大的勁才挖出，多年後再聚時仍為有趣的談資。

當年我們這幾家能組織起來經常歡聚，要感謝我們之中最為年長已故的「大林」姐。她出身名門，平日言行舉止顯現大家風範，一口標準的京片子，待人接物親切有禮，加上高超的廚藝和處事的能力，讓我們除了牌技外學到很多。她在與我們熟識十多年前就曾患乳癌，一直控制得很好，平日絕口不提，因為不想影響大家的快樂氣氛。她後來對發現癌症復發並擴散的消息守口如瓶，大家都毫不知情，只覺得她的身體大不如前，也發現她戴上了假髪，每周的聚會照常舉行。

永遠不會忘記和她的最後一場牌局。那次輪到我家做東，打牌過程一切如常，結束後大家到飯廳享用準備好的消夜，不到十步之遙的距離，大林姐在夫婿攙扶下走了約十分鐘，我們面面相覷，不忍揭穿。當晚回家後，她倒在自己床上，再也沒能起床，兩天後在兒孫環繞下與世長辭，我們才得知她的病情和最後的治療。她以堅強的毅力對抗惡疾，能在最後的日子以愉樂的心情在麻將遊戲中度過，正面的人生態度值得我們學習。

在過去三年的疫情中，一切聚會中止，當然也包括牌局，各種缐上麻將流行起來，看到牌友們戴著口罩、隔著透明塑膠板打牌的照片，忍俊不禁。

有節度的麻將聚會對身心都有益處，尤其對上了年紀的長者，還能延緩失智的發生。最近報載「紐約市東村有一個全市最大的麻將俱樂部Green Tile Social Club，吸引許多年輕人，正引領最新夜生活潮流；年輕玩家身穿千禧世代Y2K風格服裝、喝著無酒精雞尾酒、聆聽現場電音舞曲(EDM)，擺脫在祖父母地下室玩牌的刻板印象」，看來家中的麻將遊戲傳承有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