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父母一起唱歌(下)

簡妮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毛澤東發表了最新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裡的幹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鄉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自那之後,全國就是「一片紅」了,即未分配的剩餘六六、六七屆學生,包括此後六八、六九屆全體學生,再無工礦企業,全部去向農村、邊疆。

當時規定的去向,除了可以自行聯繫到各自家鄉投親靠友插隊外,往南是江西、雲南等地,往北是吉林、黑龍江、內蒙古等地。

我的命運已鐵板註定去農村和邊疆了。此時新從師範大學多屆畢業的學生中,有分配到我所在的中學當我們剩餘學生班主任的,其主要任務是挨家家訪,動員我們早日離滬去「上山下鄉」。

某日下午四點來鐘,隔壁鄰居小孩跑來報警:「老師到你家來了!」我像躲強盜似的,心慌意亂,想趕快溜走,但不知老師會從哪道門進來。我家十五平方米陋室,門倒有兩扇,正好在家的哥哥指點著「前門,前門!」我剛剛從前門溜出,已聽見老師走進了側門的聲音。

之後哥哥告訴我,那個馬老師自己出身郊區農家,非常同情家徒四壁的我家,可是留給他的工作,只是動員「上山下鄉」而已。他建議我去黑龍江軍墾,路雖遠,但每月發固定工資,可以養活自己,比去江西、吉林等地的農村掙工分,養不活自己,還得家裡寄錢補貼要好些。

此後,學校、社會一再催迫,因為再不離滬,家長不得上班,不發工資,要到裡弄參加學習班,我終於在次年五月選擇去了黑龍江軍墾。

只說當天下午,我慌不擇路地先跑到三樓,躲了一會覺得無聊,就從另個樓梯,避開二樓的我家,一溜煙地下到一樓,從後弄堂穿過馬路,去到對面弄堂五號,來到我母親工作的生產組。母親病稍有起色後,就回到生產組來做她每天能掙六角錢工資的工作。

跟母親訴說著逃來的緣由,母親唉聲嘆氣地做著手上的活。很快五點半了,生產組收拾下班了。臨走前,全組站成三排,組長范大姐站在隊列前,面向大家,說:「今天就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吧!」並對著我說:「你跟著一起唱。」我聽母親說起過,生產組的那些婆婆媽媽都沒什麼文化,晚彙報也彙報不出什麼,所以就以唱歌來代替。

范大姐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婆婆們、媽媽們就放開喉嚨唱道:「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開頭兩句唱得還很像回事,可唱到後來就跑調了。我站在母親身邊,聽到她把第三句「雨露滋潤禾苗壯」漏掉,直接荒腔走板地以寧波腔唱到了第四句「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母親從寧波家鄉到上海定居三十多年來,說話仍是寧波口音,連唱歌也帶寧波腔。

還未等我笑話母親,那邊王阿姨突然高八度地尖聲唱道「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不對,不對,唱錯了!應該先唱『魚兒離不開水呀,花兒離不開秧呀』。」年輕的李阿姨連唱帶嚷嚷地糾正著。屋子裡一片笑聲、吵鬧聲,像開了鍋,把本來心事重重的我逗得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笑得我肚子痛,笑得我眼淚都流了出來。

「算了,算了,不唱了,下班回家!」范大姐宣布。與母親同唱的歌,沒唱完,就不了了之了。

往家走時,母親撇撇嘴說:「唱啥(什麼)唱呀,啥人(誰)有心情唱啊。組裡除了范大姐幾個年紀輕的,差不多家家都有知青,愁都愁不過來了。」我不由慚愧,自己真是缺心少肺,憂患當前,苦日子排著隊要來了,我竟然還笑得出來。

日曆飛快地翻過去,一九六九年五月十六日,我離家去學校集合坐車時,父親、兄姊先已出發去了彭浦火車站,到那裡會合,給坐校車的我送行。病情又轉嚴重而無法正常上班的母親,只是倚著門框、強忍眼淚,與淚水漣漣的我揮手告別,八歲的小弟站在母親身邊。

九年多後,我考上長春的東北師大;本科四年畢業後,又考回華東師大的碩士研究生,才回到久別十三年的故鄉上海,回到白髮蒼蒼的父母身邊。可惜,七年後,積勞成疾的母親撒手塵寰;再三年,為生活所迫,我再次告別故鄉與老父,遠渡重洋來到美國。等到我終於可以幫襯父母、讓他們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了,我卻再也沒有機會了。與父母一起唱歌的場景,想起來就令人淚落。(下)

同志 共產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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