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陽湖的夏秋冬

周愚

武漢與南京、重慶並列長江流域三大火爐。而我到武漢時,正値夏天。

民國三十六年(西元一九四七年),我十二歲,才回到我從未到過的家鄉--湖北,住在漢口。武漢的熱,是晚上與白天同樣的熱。那個年代,當然還沒有冷氣,一到黃昏,家家戶戶,就搬兩張竹床到自家的門外,墊上一張草蓆,再搬幾張凳子或椅子,點幾支蚊香,泡一壺茶,人手一把扇子,全家老小,有的坐,有的躺。

街坊鄰居,三姑六婆,東家長西家短,總有說不完的話題。男人談國家事,談社會事,人人都是政論家。有些男人則搬兩張小板凳,一張矮桌子,上放一個棋盤,點一盞油燈,兩人對弈起來。直到深夜,有的才回房睡覺,有更怕熱的男人,便只穿一條短褲,上身甚至赤膊,就這樣睡到天亮,日日如此,這是當年武漢夏夜的一景。

一個多月後,我們買了另一戶房子,位於武昌郊區的紫陽湖畔。在當年是很先進的洋房,有偌大的院子,幾棵高大的梧桐樹,花木扶疏,一到晚上,就異常涼爽。尤其是,院子後門外就是紫陽湖,後門與湖的距離有三十多公尺,左右更有五十公尺以上,而且與外界不通,也就是說,那是我們的私有地。那塊平坦的地,上有草坪,無論是席地而坐或是坐在椅子上,都非常舒適。

我的原籍並非武漢,而是沔陽縣(現改為仙桃市)。抗戰期間,我的大姑媽和叔叔都留在家鄉淪陷區,我們搬到新居後,他們兩家人都到武漢來探望我們,都住在我們家。他們兩家四個大人、六個小孩,共是十人,加上我們大小六人,每天傍晚,就搬些椅子到後門外紫陽湖邊乘涼,是一天裡最舒暢的時間。

湖畔涼風習習,伴著湖上吹來荷葉與荷花微微的幽香,熏人欲醉。看蜻蜓點水,聽鳥叫蟲嗚,遠眺對岸的燈火,仰望天空的明月、星星、浮雲,俯瞰被明月照亮了的湖水,美景如畫的紫陽湖,宛如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我們飽覽了她的風光。

我們坐在湖畔,大人們聊天,小孩子們奔跑、打鬧、嬉戲。而最特殊的一景,是螢火蟲在湖畔飛舞。大姑媽和叔叔的孩子們會用紙摺成各種物品,而其中最有趣的一種是燈籠。

他們先摺成一個四層的方形,有一面留有一個小孔,對著小孔一吹氣,四層就鼓起來,像一個燈籠狀。然後用一支半根火柴長的小竹籤和一支筷子,用一根兩尺長的線,一頭繫緊小竹籤,一頭繫緊筷子,把小竹籤插入燈籠的小孔內,一手提著筷子,就是一個小小的燈籠了。

燈籠做好,接著是最瘋狂的時候,就是競相捉螢火蟲,捉到了就把牠塞入燈籠的小孔內,燈籠就亮了。我的兩個弟弟也學會了這項遊戲,與大姑媽和叔叔的孩子們玩在一起,人手一盞燈籠,在湖畔嬉戲,每晚如此,樂此不疲。

十二歲的我,玩這項遊戲嫌「老」,跟大人們聊天又嫌「小」,是個很尷尬的年齡,不過我看他們玩,聽他們講,還是非常享受那段時光。

秋天來臨,紫陽湖上結滿了蓮蓬,小孩子們把岸邊搆得著的摘下,吃裡面的蓮子。紫陽湖景觀美,經濟效益也大,她盛產魚和藕。湖中漁民泛舟,撒網捕魚,一尾尾肥美著名的武昌魚,落入網中。藕則生在岸邊的淺水處,秋天正是成熟的季節,藕農只穿一條短褲,站在淤泥中,下半身全在水中,手法熟練,一根根粗大的藕,就被他們拔起。漁民和藕農,也是紫陽湖的一景。

秋去冬來,紫陽湖全湖都結滿了冰,又是另一種景觀。冰很厚,有頑皮的小孩子走到冰上去玩,還有一次,有一個小孩走得太遠,結果冰裂開了,發生掉到冰下溺斃的慘劇。我也有一次偷偷跑到冰上去玩,回來後被母親發現了,挨了一頓打,再也不敢去了。

當年冬天,我們就離開了武漢,輾轉到了台灣。三十年後,我又來到美國。又過了幾年,很意外地和在武漢的姨媽聯絡上了。我急於要知道的是,我離開武漢時,母親並未同行,一人留守在屋內,我問姨媽母親和那房子的情形,她告訴我,共產黨來後,母親被打成了黑五類,被趕出了自己的房子,後更受到迫害而身亡,房子則由共產黨的高官入住了。

一九九一年我第一次返回武漢,要姨媽和表弟妹們帶我去我那房子看看。到了那裡,先是見到一位鄰居,據他告訴我們,解放後先是李先念入住,李調到中央後,是武漢的司令員入住,司令員死後,現在是他的親戚們入住,共住了五十多人。天哪,房子雖大,也不可能住五十多人呀!房子不知會被搞成什麼樣子呢?

我們去敲房屋的門,應門的自稱是保母,她說主人都不在家,表弟向她說我們以前曾在這個房子住過,想進去看看,她開門讓我們進去。我們進了門,首先看到的是院子裡到處都是雜物,一片荒蕪,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風光。我要求進屋看看,進到第一間門廳的門口,就見到擺了四張床,更是零亂不堪,且從屋內飄來一種刺鼻的氣味。我未再往內走,更沒有上樓。

接著是要看紫陽湖。我推開了一些雜物,打開了後門,那片草地已是枯黃,也堆積了雜物和垃圾。我凝視湖畔的枯草地,彷彿大人們聊天、小孩子們嬉鬧的幻景又映入我的眼簾。我想找螢火蟲,但那時是冬天,又是白天,當然找不到。

我眺望紫陽湖,很慶幸地,她是唯一沒有變的景觀,她上面結滿了厚厚的一層冰,與我離時開的景象相同。我凝視良久,想起了唐崔護「題都城南莊」的詩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我又佇立許久,方才悻悻然地離開。

三年之後,表弟來信告訴我,我那房屋已被拆除,聽說要蓋大樓了。此後我雖又去過幾次武漢,但沒有再到房屋那裡去過。

我在武漢僅僅度過了那唯一的一個夏秋冬三季,美好的三季。將近八十年過去了,那三季我仍記憶猶新,並使我時時懷念。大人、小孩、草坪、月光、星星、浮雲、荷葉、荷花、湖水、冰、螢火蟲、漁民、藕、蓮蓬、蓮子、青蜓、對岸的燈光、鳥叫蟲鳴……,今生我都不可能再見得到了,都已是明日黃花,讓人空留回憶。

武漢 共產黨 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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