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的女人(上)

常溪

在我的家鄉徽州地區,有很多的牌坊,就是那種用石塊雕刻砌成像牌樓一樣的建築,那是過去朝廷為記載、表彰個人的功德而立,以此彰顯和鼓勵百姓遵循「忠孝節義」儒家傳統思想。這些牌坊建於徽州各地,數量眾多,其中有不少是旌表貞女烈婦的貞節牌坊。有人把它們看作是徽州婦女用一生血淚鑄成的紀念碑,因為這些牌坊反映了數百年來徽州女人淒苦悲慘的命運。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這句民間流傳的俗語,道出了多少徽州女人命運的坎坷與無奈。作為一個徽州人,最初對於徽州女人的感受,來自於小時候回老家時,看到那些路邊淹沒在荒草之中斑駁破敗、搖搖欲墜的牌坊,它們給我留下了一種荒寂淒涼、無比辛酸的印象。後來聽大人述說才得知,這些牌坊是為表彰守寡保節的徽州女人而建,每座牌坊都伴隨著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

比如在徽州地區流傳甚廣的「記歲珠」,就是講述一位新婚不久就獨守空房的年輕媳婦,想念出遠門經商久久不歸的丈夫,每年除夕在床邊小罈放一粒珍珠,盤算著丈夫的歸期。多年後男人風塵僕僕趕回家時,不見嬌妻,只有長滿荒草的孤墳,罈中的珍珠已有二十多顆!後來府衙上報朝廷,為該女建一守節牌坊。

其實,這些看似彰顯榮耀的貞節牌坊,就如同一副副沉重的封建枷鎖,令那個時代的徽州女人們壓抑窒息,悲苦一生。

我的家鄉位於徽州大山深處的一個小村莊,村裡的女人們和徽州的女人一樣,自小就有著「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不嫁」的意識。我家老輩的幾個女性也有著類似的遭遇:我的姨奶奶剛及成年,就嫁給了鄰村的一個大戶人家,新郎是個讀書人,新婚三天就去上海求學了,幾年未歸,後在滬因感染肺結核早亡。村裡有人說姨奶奶剋夫,男方家也不待見,她只好借居於一親戚家的一處偏屋,獨居生活,此後終未再嫁。

有次回鄉看望她,看到床頭有張發黃模糊的年輕男子照片,遂問這人是誰?什麼樣子?姨奶奶若有所思回憶:「是你姨爹,模樣記不得了。那時剛過門怕羞,不敢仔細看他,走了就再沒見過……。」話語中滿是淒涼。姨奶奶過世後,按當地風俗,沒改嫁仍是夫家人,遂與姨爹合塚而葬。

還有一位本家堂姊,不及十歲時即作為童養媳,被早早接入男方家,還沒等到完婚,家中獨子因病夭折,堂姊從此獨守空房。那年回鄉見她時,問為什麼一直一個人過?堂姊輕聲回應:「到了他家,就是他家人。不然,要給人講話的。」內心悲苦的堂姊最後在老房裡孤獨而終,如同枯葉,隨風而去。

我的姨奶奶和堂姊都是普通村女,一輩子走不出大山的她們,看不到外面世界,只能認命,獨守一生。然而那個年代,即使是接受過教育的知識女性,也會因為「徽州女人」這個與生俱來的印記,難逃脫同樣命運。

離我老家幾里地的旺川村,有一位著名農學家曹誠英,一生也是充滿傷感與辛酸。從小被訂下娃娃親的她,在本地讀書時與鄰村的汪靜之(近代著名「湖畔詩人」)互生好感,情竇初開的曹誠英遇到汪的求愛表白,卻因為娃娃親的男方是汪的長一輩親戚,有著「姑媽」名分的她,無法衝破傳統禮教的藩籬,只能將這段情感狠心放棄。後男方早亡,這段「早婚」也就名存實亡。

幾年後,曹誠英在為胡適婚禮當伴娘時,因欣賞胡的英俊與學識,心生愛慕,在赴杭州師範求學時,竟與胡演繹了一段驚世駭俗的「煙霞洞之戀」。最後卻因為胡懼怕夫人江冬秀而轉身離去,曹此後孑然一身,直至臨終時仍然不忘她心中的「穈哥」,甚至哀怨地坦言:「我替胡適之守節」(胡適又名適之,小名嗣穈),這是何等的淒涼與辛酸。千百年來,徽州女人生來命苦,成了社會大眾對這一群體的共識。有人在深表同情之際,也不解地問道:徽州女人為什麼不抗爭?其實,徽州女人的坎坷命運,既有地理環境的原因,也有潛在意識的因素。

徽州地處群山之中,「七山二水一分田」,糧食不足,生存不易,大多數徽州男人只能背井離鄉,走出大山討生活,於是就有「十三四歲,往外一丟」一說。既要外出謀生,又要傳宗接代,很多人便早早成婚,因此「十三爹來十四娘」非常普遍。山水阻隔、交通不便,徽州男人很少能回家。男人外出,女人留守,成絕大多數徽州家庭常態。

加之徽州也是「程朱理學」盛行之地,封建條規對女子制約更為苛刻,許多婦女遵從「三從四德」的封建說教,寧守活寡一生,也要保住名節,這也是徽州地區貞節牌坊眾多的原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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