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家當

善強

一九九〇年代由美回台省親,話家常之餘,常打開衣櫥翻閱兩本相簿與兩盒文件,它們是媽媽的家當,一本貼滿她在京都與東京的全家褔照、媽媽娘家寄來的生活照,另一本貼滿每年農曆正月初一早上,在花蓮明星照相館拍攝的全家褔照與入學照、在美崙溪畔老家的生活照;一盒深藏媽媽娘家寄來的信件,另一盒置放我小學的兒童手冊、小四時製作的手搖卡通電視、小五時投稿國語日報「小朋友的話」的剪貼、初中的所有奬狀等,它們是我童年的縮影。

如今想起來很納悶,那龐大的家當是如何保留的?戰亂時顛沛流離,不讓戰火殃及已夠難了;一九五八年溫妮颱風摧毀美崙溪畔老家,卻未濕透她的家當;一九五八與一九六五年兩次落魄的搬家,只靠鐵牛車,那維持全家生計的縫紉機幾乎已占據整車了;一九七一年她毅然帶我北上陪讀,那行駛在蘇花公路上的公車能帶多重的行李?

高一時,住在台北熙來攘往的夜市旁高樓深處的小閣樓裡,似置身在都市叢林中。一張布簾把狹窄的空間隔成兩半,其中有一張腄床與一張書桌,其外有一部縫紉機與一座裁布桌,客人試穿時,我就得拿書本到公用廚房念。空間小到戰後即被胃痛折磨的爸無法容身,只能搬到花蓮郊區一個小房間裡,每早仍騎那破舊的摩托車,到鄉間作些小生意。哥呢?在中壢念書,來台北看我們後,只能住家教學生的家裡。媽媽的家當放在哪裡呢?

一九七四年表哥沒抽到國宅,卻幫我們抽到,堂伯資助本金而購得,十一坪的空間隔出兩個房間與客廰,終於有自己的家了。一九七五年爸爸放下花蓮的生意,北上同住。哥適時拿到人生第一次薪水,開始分擔沉重的房租,我們全家團圓了,媽媽的家當不知不覺地出現了。

身為屘囝(老么)的我,成長過程卻不曾感受家中的疾苦,也不曾注意到媽媽的家當。我從小被媽裝扮得衣著筆挺,口袋裡總有些零錢可以買零食,同學們都跟著我,誤以為我家有錢,至今小學同學會對我所訴說的仍半信半疑。

精神的富裕導致對物質富裕的遲鈍,書本是我的世界,其他有就滿足了。高一下時,與媽共吃夜巿裡的小番茄、龍山寺裡慶祝我生日的兩顆肉丸、大一下起在台北家教前一碗牛肉湯麵、家教後一罐可口可樂、趕赴末班車回校後大餐廰裡一粒饅頭、舍監室裡一塊麵包,就是我的一簞食、一瓢飲,已樂得甘之若飴,不知其苦。

一九八一年退伍後,當了一年的講師,人生開始有像樣的薪水,另有教育部鼓勵碩士當講師的補助費,同時續家教之緣(身分不同,束脩竟大漲),一口氣付清三年半的助學貸款。

一九八二年,澳底的祖產因核四建廠而賣了一些,付清爸龐大的醫藥費後尚有餘額,我便逕自赴美。常午夜夢醒,不知身在何處?漸漸地體會「父母在,不遠遊」的教誨。前後住在加州、紐約、明州的生活照,豐富了媽媽的家當;回加州後彥兒出生,把他五歲起大量的圖畫原稿全寄給媽媽,她常笑我怠惰,所以遠遊的我就把我的家當全給她保管了。

媽媽的家當是我們的傳家之寶,它當然比不上富人珍藏在百年不動巨宅裡的寶物,精神寳物與物質寶物不宜相提並論。其實媽媽曾珍藏一顆結婚戒指,一九六四年帶姊姊北上羅東參加她曾雇用的縫紉師的婚禮,因颱風來襲,旅費不夠而當了。另有很多本日記,或許記錄很多陪爸爸抗病的心路歷程,一九八一年爸爸在長庚醫院腸阻塞手術後痊癒了,媽媽為遠離負向思考的陰晦事,就把大部分日記燒了。

她天性浪漫,溫柔外表裡有個堅毅的心,毅然處理自己的物質與精神寶物,留下的家當全是親人的,尤其我的占最大宗,畢竟我是她的屘囝。

還好,青蛙的兒子還是青蛙,我偶爾不怠惰,珍藏媽媽二十多年來寄來的家書。

一九五六年二月十二日,作者媽媽在花蓮與家人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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