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下放生涯(上)
父親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曾與無數知識分子共命運,下放到山區勞動,和妻兒分隔兩地,顛簸流離,前後有四年多時間。他這段經歷,可以說相當典型。
自從文革開始,學校就沒正經上過課。學生忙著造反串聯破四舊,老師要麼被批鬥,要麼加入造反派,要麼像父親一樣,成為逍遙派,誰也沒有心思好好教課,誰也沒有心思好好學習。這麼鬧騰了兩三年,大部分走資派已被打倒,各地紛紛成立了由造反派、老幹部以及軍人為主的革命委員會,祖國大地已「一片紅」了。
於是當局想恢復秩序了。如何處置這些當初衝在最前面的紅衛兵學生,頗令當局頭痛,因為這些學生人數眾多,思想活躍,又富有造反精神,天不怕地不怕的,若留在城裡,定是不安定因素;加上文革以來工廠基本不再招工,城市確難安置這麼多人。於是,讓這些人去農村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就成為一個順理成章的辦法。
六八年夏天伊始,贛州開始大規模的上山下鄉,大部分中學學生都被敲鑼打鼓送到農村去了,校園裡學生一下子少了很多,顯得空蕩蕩。大批中學教師也隨之下放,分配到農村勞動。比如,父親的母校原有兩百多教職工和兩千多學生,到後來,大部分人都下放山區,僅十二名教職工在校園留守。
至於誰被下放誰能留下,一般而言,主要看家庭出身政治成分。政治成分好,就有留下的可能,即使下放,也能分到一個離城近的地方;成分不好的,基本要下放到偏遠山區去。父親家庭出身很不好,雖然當時與媽媽剛結婚,但無疑問,必定要被下放的。
離開那天,在城內的老體育場上,卡車排成一列,「咚咚咚」鑼鼓喧天,「歡送革命師生上山下鄉」口號響徹雲霄,送行的人,離去的人,人山人海。就在車隊即將啟動時,突然「哇」的一聲,有「革命意志不堅定」的人忍不住哭出聲來,結果引來哭聲一片。車站的氣氛一下變得淒慘悲涼,大家都眼淚流淌,與自己的親人依依不捨告別。
一聲汽笛人腸斷,車隊緩緩開動了。頓時,車廂裡女孩子都哭出聲來,向車窗外拚命招手。而車外親人的哭聲、呼喚聲交織在一起,叫人不忍直視,不忍卒聽。
從贛州沿貢江溯流而上,走六十里水路,便來到一個熱鬧的圩鎮--江口。貢江、桃江、平江等三條江在此交匯,便利的水路,獨特的位置,使江口成為贛州和外縣重要的中轉站。從江口往北,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山脈,沿山路走去,愈走愈荒涼偏僻,放眼望去,到處是茂密荒蠻黑壓壓的森林,無邊無際;偶爾才能聽到幾聲清脆的山雞啼鳴聲,低沉的野豬叫喚聲,把人從這夢境一般寂靜的世界中給驚醒。
走一百多里,人都絕望了。這時,幾乎忽然間,遠遠地看見群山腳下出現一座圩鎮,幾百棟破舊的房子散落在山巒間,白色炊煙裊裊升起,幾隻公雞在緊一聲慢一聲地打鳴。這就是田村。
父親和一位同事陳會元來到田村,淳樸善良的老表熱情地接待了他們,把他們分配到兩個不同的村莊去了。父親落戶的村子在圩鎮西邊,有一座破舊古老的土地廟,離村裡其他房子有幾百步遠,據說晚上會鬧鬼,沒人敢去。鄉人說父親是文曲星,鎮得住,把父親安排在此廟居住。
父親不信真的有鬼,一個人住進去。沒想到,到了深夜,父親正在油燈下讀書,突然「當」的一聲響起,在寂靜的深夜裡分外瘆人,把父親著實嚇了一跳。第二天白天,他上上下下仔細查看,終於解開了這個秘密:原來是廟的木梁因木材乾燥,每隔一定時間便收縮反彈,與屋簷摩擦碰撞,發出響聲。
父親在田村住了下來。白天,他和村民們一起下田勞動,晚上,一人坐在古廟裡靜靜讀書,有時找陳老師聊聊天。因父親有文化,村支書讓他每天在田頭讀報給大家聽。父親口才好,肚子裡故事多,讀完報後,常給農民們講上幾個三國、水滸、西遊記故事,大家被父親逗得哈哈笑,都很喜歡這個平易近人、說話風趣的秀才。
田村有個敬老院,裡面住著好些孤寡老人,父親常去看望這些孤獨的老人,幫他們做做事,陪他們聊聊天,講講故事。這樣一來二去,老人們都喜歡上他,天天都眼巴巴地盼望他來敬老院坐坐。
文革期間,農村都是集體上工,集體勞動,集體收穫,最後按人頭集體分配;不論平時誰幹得多誰幹得少,分配時都一樣。父親發現,每天上工的時候,農民都手捏鋤頭,坐在田埂上,說笑打鬧,就是不肯下田幹活,村支書怎麼訓罵都不管用。下工哨一吹,農民都飛快地往家裡跑,在自留地裡幹得可歡了。父親不禁想:這樣的大鍋飯公社制度,真適合中國農村嗎?
在父親下放田村的四年裡,媽媽帶著哥哥和我,在城裡艱難地生活。
父親離城時,媽媽已懷上孩子,大哥一歲多時,又生下我。說起來,我的出生算是個意外。當時媽媽一人拉扯幼兒,力不從心,當她發現又懷孕後,實在不想要這個孩子了。父親請假回來,連計畫引產後給媽媽補身子的母雞都買好了。
突然田村發來電報,令父親立即趕回參加抗洪救災,他只好回去了。媽媽一個人無可奈何,暫把計畫擱下,待父親再回來,三、四個月已過去了,那時媽媽對肚裡的胎兒有了感情,說什麼也不捨得打掉了。這樣,才有我的降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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