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一生

郭冠佑

不久前我陪著奶奶回診,繳錢、領藥時突然發現,她已經八十七歲了!想到自己雖然讀歷史系,卻一直都在寫別人的傳記,都沒有好好了解奶奶的故事,她也都不太願意講。可能是感覺自己已至遲暮之年,返家以後奶奶稍稍願意講了一些。

奶奶的祖父名叫戴良,一九一五年從「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公學師範部乙科畢業,任教一段時間後,在新竹州廳任官。他在一九一○至一九二○年代時,是新竹地區的知名文化人,也是在新竹放電影的先驅。然而一九二九年被牽連進一場詐領案,一九三一年雖然刑事無罪,但民事方面仍得賠償,幾乎耗盡家底,連帶也喪失名譽。九一八事變前夕,戴良到崎頂海灘度假,就遭到不明就裡的人叫罵。

奶奶的父親是戴玉坤,小時候是新竹市區極少能與日本人共學的幸運兒之一,一九三六年底與北門街保證曾德福的女兒曾蕊結婚。然而他就讀新竹中學時,與日本學生鬥毆,導致畢業後一直受到打壓。抗戰爆發後,戴玉坤前往偽維新政府的偽「廈門特別市政府」當官吏,日軍占領金門後被調到偽「金門行政公署」任官,負責稅務與人口,一九四○年汪偽政權成立後職務不變。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奶奶出生,小時候的奶奶住鼓浪嶼的洋樓,她回憶家中雇有中國女僕,但家中往來不是日本人就是在大陸的台灣人。她記得有一個日本軍官送給她一件紅色的兔子毛斗篷,小時候的她一直很寶貝。

奶奶大約在六歲左右回到新竹,不久後新竹便開始遭到空襲,他們必須不時疏散到鄉間、投靠戴家的佃農,或是到客雅溪畔向昔日的女僕那夾帶蔬菜回家。為了迴避日本警察,奶奶去鄉下時常常背著小舅公,中途要經過新竹飛行場的外圍,放哨的日本海軍也不太為難。

光復以後的事情奶奶不太願意多談,只知道我外曾祖父戴玉坤從廈門返回後,將與財產及學歷無關的文件與照片焚毀,不久後進到新竹縣政府的稅務單位任職。奶奶的祖父戴良疼愛她,在物資不豐沛的一九五○年代初,還會帶奶奶去吃冰,但對上初中的大舅公卻是愈來愈嚴厲。

一九五四年戴良病逝,翌年奶奶從師專畢業,分到民富國校任職。由於家道中落與戴良在二十年前的案件,奶奶一直沒有找到對象。當時新竹市駐有「基隆要塞司令部新竹總台指揮部」,一名青年軍官熱烈地追求奶奶,然而對方是外省人,奶奶也很困擾這名軍官的追求。

我的爺爺郭文貴也在民富國校任教,他每每護衛奶奶上下班,就這樣兩人在一九六○年結婚,然而卻也踏入另外一個深淵。

爺爺的母親極為偏心,奶奶與爺爺的薪資本就不高,連同配給都要交給婆婆。大叔公在基隆港當海關,曾祖母明知對方生活條件好卻依舊送禮送錢;小叔公雖非好吃懶做之徒,卻也志大才疏、眼高手低,一有做生意的點子則曾祖母都無條件支持,而這些生意也往往很快垮掉。

不論是家中的日常開銷、基隆大哥的索要,還是小弟的啟動資金與生意垮掉後的債務,全都由奶奶與爺爺一肩扛起。在那個舊社會孝道思想濃厚的年代裡,即便有著再大的不平,爺爺與奶奶也只能默默忍受。

有次奶奶負責保管的公款被她婆婆私下拿去當小兒子的創業資金,奶奶面對婆婆的撒潑、鄰居質疑不孝無法反抗,只能帶著爸爸與一度被曾祖母出養但被奶奶求回來的叔叔出門。奶奶一直很感謝一個姓楊的同事,巧遇奶奶的她問出她的困境後,將自己用來買房的錢借給奶奶還公款。

到了一九八○年代上旬,得了癡呆的曾祖母去世,奶奶與爺爺的生活才否極泰來。爸爸與叔叔都已經獨立了,爺爺夫妻倆才開始去香港、泰國等地旅遊,實際踏足以往只在照片上、港片中看到的景象,更在著名的珍寶海鮮舫上用餐。

然而一九九二年左右,爺爺在退休前夕猝死,那時我爸媽也已經訂婚,也就在第二年我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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