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族的留學史
近代中國的出國留學,始於清代同治年間。我的父親生於一九二五年,是家族第一個讀書人;從那時至今一個世紀,我們這個家族先後走出幾代留學生。
一九四○年代中葉,父親考入聖約翰大學,這所以「光明與真理」為校訓的美國教會學校,是中國最好的大學之一。約大很難進,入學考試長達六天,每天上下午各三小時,六天之中只有一天用中文,其餘都用英文。約大非常重視英語,是第一所以英語為教學語言的中國大學。
一九四○年代後半葉,中國經歷大動蕩,人們在命運的十字路口各自選擇去從。許多人南下台灣,許多人則反其道北上;許多人東渡美國,許多人則反其道由美國西歸。父親以其約大教育背景可以東渡,卻留在了上海,從此他與萬千讀書人一樣,在後半生歷盡苦難。
聖約翰大學於一九五二年被解散,一代名校就此消弭於歷史長河。父親認為在約大的時光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終生以自己是約大人為榮。一九九二年父親不顧年事已高,參加約大被解散四十年後的首次校友聯誼會,在美麗的約大校園圓了畢生之夢。
留學是指生於母國而赴他國留居學習,因此從嚴格意義來說,父親並沒有真正留過學。不過他畢業於有「東方哈佛」之稱的聖約翰大學,接受過以英語為基礎的嚴格美式教育,從這方面說,他稱得上「準留學生」。
很自然地,父親把出國留學的希望寄託在我身上,然而在文化大革命那個浩劫年代,這只能是黃粱美夢。大學畢業後,我被發配去接受工人與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蹉跎了十年寶貴青春歲月。文革結束後,我考取第一屆研究生,在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理研究所獲得理學碩士學位,任職於上海體育科學研究所。
說來難以置信,促使我留學的直接原因,竟然是尿。多數運動項目都與骨骼肌密切相關,然而在一九八○年代,還無法準確測定全身骨骼肌總量,唯有尿肌酐方法比較有希望。其原理並不複雜:骨骼肌含有的肌酸,每天以較恆定的比例脫水生成肌酐,而肌酐全部隨尿排出;因此測定尿液內的肌酐含量,就可以估測受試者的骨骼肌總量。
此方法說起來簡單,實施起來卻相當困難:受試者必須連續七天、每天收集二十四小時的全部尿液。當我開展這項研究時,竟連一個志願者都找不到,因為沒有人願意整天隨身帶著個尿瓶。
於是我只能以自己及兩個十多歲的女兒為受試者,我們「閉關」在家一星期,生活的中心就是收集尿液。每隔四小時各自把小便解到燒杯裡,先用量筒測定尿量,再取少量尿液供測定肌酐濃度。那些天,我家冰箱裡放了一百多個裝尿的小瓶子,妻子感到惡心,但又無可奈何。時至今日,不知道還有幾個孩子願意參加這樣的實驗,還有沒有妻子能容忍冰箱裡放尿瓶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實驗證實尿肌酐的日排出量是相對恆定的,可以用來估測全身骨骼肌總量。其後我又發表多篇有關尿肌酐的論文,獲得國家體育運動委員會頒發的科學技術進步獎。隨著研究深入,我認識到尿肌酐方法有侷限性,難以準確測定骨骼肌總量。
意識到研究遇到瓶頸,我自然產生留學深造的想法。我寫信給同一研究領域的外國學者,並附上自己論文的英文摘要。很快我就收到Heymsfield教授發自哥倫比亞大學的回信,他寫道:「我欣賞你在肌酐領域裡的工作。如果你願意,我想邀請你來我的實驗室繼續這方面的研究。」就這樣,我於一九九○年踏上留學美國之路。在哥倫比亞大學肥胖研究中心,我潛心探索人體組成規律,並在荷蘭獲得人類營養學博士學位。
家族的下一代留學生是小女兒,由於我的留學,她於一九九一年來到美國。當時她高中畢業,無縫對接進入紐約市立大學,畢業後又獲得哥倫比亞大學營養學碩士學位,其後一直從事與醫學相關的工作至今。
我大女兒的兒子,則是家族的再下一代留學生。二○一三年他隨其母由上海來美,進入高中學習,畢業後分別在倫斯勒學院和南加州大學受到了較完整的美式教育。他獲得工學碩士學位後在加州工作,如今已結婚成家。
就這樣,留學改變了我們這個讀書人家族的生活道路和命運。至於外孫的後代,就不是留學生了。留學是指生於母國而赴他國留居學習,外孫的後代出生、成長和學習都在美國,當然就不是留學生了。我們家族的留學史,也就此畫上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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