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似吾鄉

二〇〇〇年八月三日晨，搭巴士從大阪經淡路島抵四國德島，嚮導一開車門就以台語自介：「我是台灣人。」原來他是灣生，一知我是花蓮人，突然含淚也以台語說：「我也是花蓮人。」相見歡後，與這親切的花中資深學長以夾雜台語的日語（正是我幼年時的家庭用語）暢談花蓮軼事。

二十世紀初吉野川氾濫成災，日本政府鼓勵德島居民北遷北海道或南移台灣。因台灣富庶的西部漢化已深，閩與粵人經常為爭奪土地而械鬥，外人無置喙餘地，而規畫貧瘠的花蓮為重點遷居地。一九一〇年，首批三戶德島農民搭船直抵花蓮南濱，三百多戶接踵而至，不怕地震多、颱風多，只要不淹水，就比家鄉好，胼手胝足，開墾成台灣唯一的和風化城市，逾三十五年後因日本戰敗而回國。難怪我小學時常耳聞其群居的吉野村（今吉安村），常見含「德」字的商店，初中時常發現花蓮的鄉鎮與日本的同名。

曾好奇五十年日治下的花蓮，趁此難得機緣向嚮導探詢家鄉事，驚知花中大禮堂、前有圓形噴水池的花蓮火車站、美崙山上前有吊橋的忠烈祠、理小平頭且戴大盤帽的中學生、講夾雜日語的台語的基層工商人物等，皆和我兒時一樣。畢竟日本戰敗九年後我即出生，再十六年後我即負笈北上，短短二十五年內除舊布新何其難。

當時忠烈祠仍保持花蓮港神社的原貌，白石鋪成的參拜大道直達兩旁置放石燈籠的階梯，灰黑的鳥居矗立在階梯後的草地上，其後有本殿，旁有俊俏的銅馬，唯一除舊布新的是，銅馬腹背間的社徽換成黨徽。

一九六九年念初三的我，與高三的哥哥時常登忠烈祠晨讀，我偶爾依鳥居俯瞰花蓮市景，或盤坐在草地上仰望藍天白雲，不知天高地厚，元氣充沛，志氣滿滿，對未來充滿憧憬。口袋空空的無他事可玩，只知做好讀書事，現在想想，窮得真幸福。

一九九二年重訪，水泥橋上奔馳的汽車熙來攘往，美崙山上豔紅、橘橙、鵝黃的華風建築沖淡莊嚴肅穆的氛圍，反而那匹銅馬依然在，聊拾思古之幽情。

午後先遊覽德島市區，驚覺其市容似花蓮市區，前者北緣西南向的吉野川、中區西南向的佐古河、南緣東北向的勝浦川都注入瀨戶內海；後者北緣西南向的美崙溪、中區西南向的木瓜溪、南緣東北向的花蓮溪都注入太平洋。兩者圳渠縱橫交錯，譬如後者原為圳渠的吉安溪與大水溝仔。

德島沿街名物店擺滿紫薯與粟飴，正是花蓮的名產。突然想到德島舊屬阿波國，驚知「粟」與「阿波」同音，至今仍不知是巧合，還是粟即阿波。

後參觀阿波舞會館，其附近的新町河簡直是大水溝仔的翻版。不禁懷念那充滿我小學生活點滴的大水溝仔，溝仔前連綿的中央山脈聳立雲霄，山靈似守護著成長中的我。溝仔頭的明義國小是我的尋夢園，溝仔中的菜瓜寮、租書店、黑輪小吃店是我的遊樂園，溝仔尾的商店街是我的生活圈，出海口的鵝卵石海灘是我的探險地。

會館裡正在教阿波舞，舞師隨著兩拍的太鼓樂，先左手前切後切，同時左腳前點後頓，後右手前切後切，同時右腳前點後頓，如此簡單地重複。正有樣學樣地跳得興高采烈時，舞師突然把花圈套在我的肩膀上，我竟然得舞藝賞！

走出會館，隨時隨地熱鬧的旅客簇擁著聲勢浩大的阿波舞連，不禁回想往昔在花岡山舉辦的阿美族豐年祭。原來鎌倉時代起每逢「お盆」（華人的盂蘭盆或中元節）必跳「盆踊」以祭祖，夜空圓月高掛，男士著黑裝、戴黑眼罩、穿黑布鞋，彎腰屈膝，似貍貓般滑稽地跳；女士著粉紅法被、戴以藺草編織的網笠、穿下馱，挺腰直膝，似玉兔般優雅地跳。明治維新後，逕自改陰曆七月十五日為陽曆八月十五日，當夜月不圓吧？未免西化過頭了！

「身在他鄉，心在吾鄉」的體悟也伴隨我的人生之夏。一九八二年，二十八歲的我赴美國加州，曾驅車往南沿太平洋東岸蜿蜒的大瑟爾公路赴夢洛灣，左邊是緩降的岩壁，右邊是綴以碧綠蕾絲的深藍大海，驚心動魄。遙遠的太平洋西岸是吾鄉，更蜿蜒的蘇花公路忽上忽下，陡峭的岩壁兀自直下海底而成深邃的海溝，約三公尺寛的碧綠蕾絲外是墨藍深海。

一九八六年赴紐約上州，每周三晨驅車往北，沿塔口尼可公路赴量產部門，白茫茫晨霧下縱貫綠意盎然的東哈德遜河谷，彷彿縱貫層巒疊翠的中央與海岸山脈間的花東縱谷。

一九八七年赴明州，這「萬湖之州」無山無海，曾沿蘇必略湖西緣的崎嶇湖岸深入荒野，浩瀚的湖面直達天際，沒海，湖也好，何況這「歐吉布威之海」的面積是台灣的兩三倍。一九八九年重投加州的懷抱，不再陌生，熟悉到他鄉已似吾鄉。

二〇一四年赴比利時，開啓人生之秋。其面積僅為台灣的〇點八五倍，東南部低於五百公尺的阿爾登丘陵外皆為廣闊的平原。留長假回加州或台灣，多利用周末駕車遍訪方圓兩百公里內的大城小鎮，或搭火車悠遊方圓外的歐洲各國。邊記錄歐居悠遊的心得，捫心自問，對吾鄉認知有多少？為何重他鄉輕吾鄉？以致愈深入大街小巷，愈愧對吾鄉。二〇一七年终於回台灣，少小離家前，對花蓮郊區的認識僅北抵太魯閣，南至鯉魚潭，老大回後，數次往南沿海岸公路觀賞浩瀚大海，往北沿花東縱谷公路觀賞崇山峻嶺，深刻地體悟到，浪跡天涯逾三十二年，儘管走過許多國家的他鄉似吾鄉，仍非我最愛的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