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不記得什麼原因，一九四九年到了台灣，我和相差一歲的姊姊插班進了同一班級的小學課程。從此小學幾年，愛漂亮的媽媽每天早晨為我們二人紮了一模一様的長辮子，穿一樣的衣服，她看著一對小姊妹花，開心得很。小學老師對我們兩姊妹也印象深刻，面貌衣著相似之外，兩人在功課成績方面的差異也備受關注，尤其是國文老師，特別喜歡比較我們的作業。

國文課的作文，有一次指定的題目是「星期日」，一個星期後交卷。

我缺乏想像力，左思右想，星期日不就是全家都在家的一天，跟著爸媽一起逛市場買買菜，外出走走玩玩什麼的。忘記自己是怎麼寫的，反正是短短的一篇，平淡無奇，流水帳似地記下爸媽不必上班、孩子不必上學的一天。

交了作文，隔了幾天上課時，老師逐一點名，發回批了甲乙丙丁分數的作業。點到姊姊名字時，老師特別表揚姊姊得了「甲」的文筆，要姊姊站立念給同學們聽。姊姊從小就有藝術天分，想像力豐富，她讀「星期日」，同學們聽得興趣盎然。

姊姊寫她嚮往星期日的到來，是享受天倫之樂的一天。她特別記下難忘的一個星期天：父親提著釣魚竿，媽媽手拎野餐的竹籃，一家人到村裡附近的小溪，水波粼粼，微風徐來。爸爸釣魚，媽媽在岸邊樹蔭下悠閒地看著孩子戲水，內容有趣，意境美，充滿親情樂趣。

後來老師叫到我，我的分數是「丙加」，拿作業時，老師說了一句：「回家後再讀讀你姊姊寫的，好好思考為什麼你們分數會不同。」我紅了臉，十分委屈難堪。

又有一次，在課堂上我舉手問老師問題，老師回說：「已經快下課了，老師要講完今天的課文。這個問題，你下課後可問姊姊。」從此我在上課時不再開口，成了習慣。

長大了，有時想，我的個性，做任何事都比較缺乏自信，是當年國文老師所賜？

當然和姊姊同班同學好處很多，同進共出，有伴，可以互相討論功課。姊姊手巧，家事課，手工藝她興味盈然，我手笨，粗心大意，經常靠姊姊幫我加一針減一針的，畫圖，幫我增一筆，減一筆。

現和姊姊比鄰而居，彼此照顧，姊姊巧手會幫我改短長褲、襯衫加個口袋什麼的。有時星期日在空無一人的社區畫室裡，姊姊教我素描，我試畫樹葉，姊姊幫我增一筆，減一筆，頓時畫面的葉子生動起來。

沒了辮子，各穿各的衣服，新認識的朋友往往還會認錯我們誰是誰。有次和姊姊瞎聊，我想起來「星期日」陳年往事，姊姊說：「這種陳年舊事，早該忘了，還記它幹什麼？」發生過的，沒忘記，可也並沒特別去記它，更何況「星期日」一直是我一周中最喜歡的一天。

十分懷念一九六八年初到美國時，每逢星期日，百貨公司和許多大小店面全緊閉大門，路上車輛行人稀少，是讓信徒上教堂，凡夫俗子身心放鬆的一天。我在上班時的幾十年，分外珍惜這一天，在家發發懶，養精蓄銳，星期一重回辦公室為生活打拚。我更是思念姊姊筆下描繪的「星期日」，跟隨父母一起過日子，美好的童年時光。

只是偶爾想起小學得了丙的「星期日」作文，我會感慨小學生年紀小，正逢身心發展之際，擔任老師之職，如何尊重和保護孩子敏感的心靈，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