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辛的雪

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六號，我登上美國西北航空公司的飛機，去底特律，然後轉機到蘭辛市（Lansing）。那裡有丈夫志軍在密西根州立大學攻讀數學博士，我去伴讀。

飛機騰空而起，城市的高樓大廈和彎曲的海岸線漸漸遠去、消逝。環顧周圍，乘客多是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空姐推著裝滿西餐的餐車，問我「Chicken or beef（雞肉還是牛肉）？」我這才真切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而不是乘船過長江，從江北到方言和飲食大同小異的江南。

到達蘭辛時，已是夜晚，上弦月緊靠機翼，彷彿伸手就可摘取。走出機艙，蘭辛坐落在一片雪原之中。在積雪清除的小徑盡頭，志軍手捧一束鮮花，站在寒風裡等我，五個月不見，他的頭髮長得比我的還長。志軍和我一人推一個行李箱，坐汽車去密西根州大學生村。車外明晃晃的路燈和黑白的風景掠過，這就是美國了。

沿著兩邊堆滿積雪的小路，在昏黃的路燈光裡，我走進公寓，暖氣迎面撲來，外面冰天雪地，室內卻溫暖如春。寬敞的房間，奶黃的牆壁，毛茸茸的地毯，我從客廳跑到臥室，從臥室轉到廚房。「真寬敞！我們就住在這裡嗎？」我問。志軍笑嘻嘻地點頭，擁抱我，驕傲地說：「這就是我們的家了。」自上大學就住在集體宿舍的我，幸福得如墜入天堂。

興奮和時差使我一宿未眠。清晨推開門，沒有看見一棵櫻桃樹。在宜城時，看到志軍來信的信封上寫著cherry lane（櫻桃巷），我以為小巷兩旁一定種滿櫻桃。

眼前卻是雪白的世界，厚厚的積雪及膝，我生長在南方，第一次見到這麼厚的雪。門前的停車變成起伏的小雪丘，屋頂像廚師戴著高高的白帽，樹木和路燈裹上銀裝。

公寓是統一的兩層樓紅磚房，每四棟樓的後牆圍成一個花園。此時園裡白雪覆蓋，沒有一個腳印，靜候我的雙腳來描繪。

學生村背靠密西根州大校園，前面兩條大路交匯，把學生村圍成一個世外桃源。路旁都是大雪覆蓋的松林，西面有一個白色尖頂教堂，不遠處火車鳴笛而過。

幾天後，我穿過馬路，去教堂上免費的英文課。當降落到美國土地，需要聽或說英文時，方知這些年學的英語都是茶壺裡的餃子--倒不出來。那些調皮的詞彙或與你捉迷藏，或者忙著與中文鬥功夫。我好像是個聾啞人。

英文課教室在安靜教堂的二樓，二十多個學生，像開座談會一樣，圍坐大廳。老師是一位頭髮花白的退休小學英語女教師瑪麗，她和藹可親，說話誇張地緩慢，好像我們是剛入學的小孩子。

我們做完簡單的閱讀理解，然後聽她聊天。她說她的哥哥也是小學英文教師，可她哥哥的工資比她高兩萬。「沒辦法，生活裡總有一些不公平。」她聳聳肩，停頓一下，又說：「不高興的時候，我就吃冰淇淋。」她微笑起來，嫵媚地眨眨眼，「冰淇淋是我最好的朋友。」

一個月後，我離開英文班。瑪麗讓松江帶話，問我為什麼沒去上課。全班二十多個學生，因為是免費課程，學生們進進出出，每天不固定、不點名，她居然記得我、關心我，這讓我很驚訝。

我回到課堂，向瑪麗解釋：「你的課太慢了，並且課堂會話的機會不多。我需要在短時間裡快速提高自己的英文聽說能力。」我第一次用英文說這麼長的句子，緊張得結結巴巴。

瑪麗沒有因為我直率抱怨的言語而生氣，她微笑著用手示意我不要著急，慢慢說，然後告訴我市成人教育中心有更多的ESL課程選擇，「也是免費的。」她拉長腔調強調「免費」一詞，或許她只是在陳說一個事實，我卻不好意思地漲紅臉，以為她在嘲笑中國人喜歡占便宜。

我有時隨松江的車去成人教育中心學英文。松江來自湖南，性格爽朗大膽。其時她剛拿到駕照，第一次上高速到市區，我擔心地問：「迷路了怎麼辦？」她說：「沒關係，迷路了就在下個出口出來，左轉，再上高速。」她毫不畏懼。

更多的時候，我隨志軍到學校。我們穿著羽絨服，戴著羽絨帽和厚手套，騎自行車穿過松林間的人行道，到數學系，志軍去上課，我去語音室學英語，跟著一盤一盤的磁帶練習聽力。他系裡的同事開玩笑：「你這真是名副其實的伴讀呀」。

到四月，雪停了。校園外的紅松河上的冰融化，河水如透明的綠色絲帶在雪原間蜿蜒。春天來得很快，彷彿一夜間，和暖的氣流就占領了大地，積雪融化，草坪長滿嫩綠青草。美國學生們迫不及待地脫去冬裝，換上春服，有的甚至穿上短褲。

門前的櫻桃巷裡沒有盛開的櫻花，卻有粉紅的玉蘭點綴，別有一番情趣。屋後的花園綠草如茵，年輕的母親推著小孩蕩鞦韆，松鼠在樹枝上追逐。

我的英文聽說和詞彙都有進步，我開始準備托福考試。看著美麗的校園，校園裡朝氣蓬勃的學生，我想加入其中，沒有什麼比這更讓我動心的事情了。

一天松江打來電話，興奮地大聲說：「趕快去拿蘋果，就在洗衣房外面。」「什麼蘋果？」「農場送給我們的。我們快去，帶上洗衣筐！」

人們像我一樣，奔向洗衣房。只見洗衣房外，靠牆堆積的大紅蘋果如山，人們喜笑顏開，把新鮮光亮的蘋果裝進筐子。我問松江到哪裡付錢，她笑著說：「都是免費的，附近農場送來的。」我端著滿筐的蘋果，感慨這真像共產主義啊。我說：「這麼多蘋果怎麼吃得完？」松江說：「周末到我家來，我教你做蘋果餅。」

送走蘋果纍纍的豐收季節，聖誕節在雪花飄飄中來了。「Let it snow，Let it snow，Let it snow！」雪下吧，下吧，下吧，到處傳來聖誕歌曲，家家戶戶彩燈閃爍，空中升起煙火。聖誕樹的松香滿屋。

一夜大雪無聲，又是一個雪白的嶄新世界，我的托福成績也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