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人間煙火
我出世剛滿月即被領養。養母阿娘五十歲時領養了我,以這樣的歲數領養孩子,按常人邏輯恐怕自己看不到孩子長大,這憂心人人皆理解。然而她終操辦了我的婚禮,懷抱過我的兩個兒子,在我三十五歲懷第三胎時她才壽終正寢,以八十五高齡安然離世。
我們所居住的鄉村,在我十二歲之前是沒有電流供應的。在那個沒有電視機的年代,老少特看重的活動就是串門子了,孩童們有層出不窮的遊戲花樣,大人們從不理孩子的功課學業,學生因交不出作業而被老師處罰,是家常便飯。
年假前老師交代的假期作業,都是在開學的前一夜囫圇亂抄一通,只有那個傍晚,村中孩童個個躲在家中奮筆疾書。很多墨寫大楷的作業,幾乎都是墨跡未乾黏在一起上交,也難怪老師會搬個垃圾桶在旁伺候,直接幫我們「投稿」了事。記憶中,當年的墨汁刺鼻難聞,我們的鬼畫符大作完全符合又醜又臭的境界,再沒有比垃圾桶更好的歸宿了。
在那個玩瘋了的長假裡,只有在開學的前一天,這些快樂的學子們才會突然集體頓悟,驚覺自己的正業身分。這下才發現校服高掛未洗,校鞋比放假前更髒,其狀其味與曬得乾癟的鹹魚相近。文具和書包早已分屍,必須得找找;假期時把文具一倒,拎著空書包備上傢伙,和哥們搞野餐釣魚去了,到底書包借給了誰呢?
也在同一天,家家戶戶集體爆發體罰,謾罵孩子聲此起彼落,那可是一年之中最能體現「積極關注孩子學業,培育光宗耀祖下一代」最模範高光時刻。那時總會看見某某家孩子自拉耳朵在戶外罰站,那天是同理心發揮極致的一天,絕對沒有人敢嘲笑誰,因為大家都怕在怒吼的父母輩面前火上澆油,「五十步笑百步」這句諺語大家都了然於心。老師,我記上了,它是絕對的貶義詞。
開學第一天,最多同學以肚子痛為由缺席,蒼生背後真正原因那叫一個可歌可泣。昨天臨時洗的校鞋未乾,放在灶炕內烘乾忘記看火,鞋底熔解了,當然敢靠勇字出頭的,就穿八字拖鞋上陣;有的一個不小心發育速度超前,之前的校服剎那間擠不進了;找不到文具盒,又想不到有哪個同學有多餘的筆可借;當然還有連夜奮筆疾書都趕不出作業的……,真的太感激老祖宗發明「肚子痛」這種病名,可以名正言順地缺席了。
只有一種,我們絕對相信他比肚子痛更加慘烈的原因是,被父母鞭打至手腳甚至臉頰皆布有鞭痕的,若給自己所暗戀同學看見,那絕對比拿全級倒數第一名都恥辱。那年代的孩子,不論身上有多少鞭痕,老師都視而不見也不問,當時還沒有發明「家暴」這麼新穎的詞。
如今只要我閉上眼睛回憶小學同學,一定會伴隨著一股腥味或汗臭味入鏡。有人穿著兄姊們舊且褪色不合身的校服,和大一或二號的校鞋,視覺上是突兀的,絕妙的是眾生將它演繹得如此理所當然。班長也如先知般,在缺席同學原因一欄填上最標準的:肚子痛。這可是開學首日衝上頭條的頭號病症,每個班級皆如此,且年年如此很奧斯卡式地上演著。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就是那些保持班上前十名的「書呆子」,他們開學第一天絕對不會鬧肚子痛。他們一身行頭整潔,鉛筆盒內削得尖尖的鉛筆,已然一副預備好隨時投入戰鬥的蓄勢待發之勢。這些在眾家長中「別人家的孩子」,是十名之外的同學們在玩遊戲時,絕對不能讓他們贏的暗暗角力的高階分子;頭腦已經簡單,四肢肯定要超常發揮。
四肢發達者,暗喜古人發明了運動會這玩意兒,這是唯一可以施展力量以及被鄉親歡呼的舞台。雖然獎品是一粒肥皂,或者是一條洗臉毛巾,但它全然承載著這幫孩子們長大後,唯一可以在子孫面前顯擺閃亮的榮譽。
我阿娘是個連自己名字都無法辨識的文盲,我始終最慶幸的就是她的文盲,至少她魔爪伸不進我的學業領土。她對我管天管地,唯獨學校是她的禁地。也許學府的教育氣場震懾了她那無死角的純文盲,她發誓一生絕不踏進學府半步,這她也的確做到了。
她霸氣總裁式脾氣隨時側漏,她像拿個放大鏡的總管,在幹活上要求著我,一切需按照她那近乎完美的規格來操作,婢女分分鐘得把老佛爺伺候著,稍有怠慢,鐵定被一頓火辣辣的籐鞭伺候著。我什麼時候也會用上「肚子痛」這張皇牌呢?就是當我被火辣伺候之後,小腿留下一條條顯眼紫紅色鞭痕時,剎那我就喪失了只穿著短褲參加體育課的勇氣了,那時的我穿著校裙,站在樹蔭下裝病,以維護我薄弱的自尊。
「妝(裝)」給人看是我最早的啟蒙。頭髮瀏海必須燙捲髮,出席宴會脖子上一定要掛條金鏈,當然回家後要即刻脫下上交。如此場合我需穿公主裝,唯有這樣的言語會讓她臉露悅色:「瞧這女孩享受著錦衣玉食,她能夠被您領養真是她天大的福氣。」她重金打造的人設達標了。
我阿娘雖是文盲,但卻會出口成章講籍貫方言諺語,灌輸我做人道理。恍惚中如今我也五十五歲,一腳踩入當初阿娘領養我的年齡,我常想像著若我也領養著一個五歲的女孩,在如今的世道我怎麼把她養育成才?我能夠活著看見她長大結婚生子嗎?
人生唯有把自己活明白了,原生家庭的火辣辣出格管束應了這句:「打不倒我的,終將成就我。」對阿娘我至終心存感激,我偶爾會夢見她,也許我放下了吧,夢裡她慈祥且和藹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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