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老酒壺

謝飛鵬

原來,父親喝酒都是高高興興的,但一件事改變了父親的生活,也改變了父親的喝酒方式。

姊姊長大後在家招親,令人遺憾的是,姊夫進來後,原本十分聽話的姊姊,在別人唆使下,竟然吵著要出去,她認為我是母親的親侄子,將來會對我偏心。在她親生父母慫恿下,最終走上法庭,斷絕了撫養關係。當時姊姊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五、六歲了,父親很不捨得,母親更是難過,但拗不過姊姊的堅持。這樣,自然也就疏遠了定伯這個酒伴。

更讓父親傷心的是,父親和爹爹也鬧了矛盾。和姊姊打官司時,我還在上中學,不過有爹爹幫襯,父親感到不是那麼孤單。沒想到的是,自那之後,有人從中挑唆,說有一天爹爹會把我帶回去的。這樣,父親和爹爹誤會愈來愈深,最終不來往了。

兩個最好的酒伴都先後離開他了,但父親還是喜歡喝點酒,不過更多的是一個人喝。我經常看到,父親就著簡單的小菜,提起老酒壺,緩緩倒滿一杯,輕輕抿上一口,然後便是一聲低沉的嘆息。沒有酒伴,父親看著灰白的老酒壺,眼神是那麼的落寞。一直以來,父親把定伯和爹爹當做自己的至親好友,和他們斷絕來往,失去的不僅僅是酒伴,還有情感寄託與精神依靠,對父親的打擊可想而知。

父親和爹爹都是我最親的人,他們鬧矛盾,我真是痛心!正如古人所云:「清官難斷家下事。」我夾在中間,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看著父親神情落寞對著老酒壺,一個人慢慢獨飲。

姊姊斷絕了關係,也帶走了兩個女兒。姊夫家中兄弟多,生活困難,大女兒要讀書了,一時交不出學費。我們一個村,小孩哪知家中發生的變故,還像原來那樣到父親面前撒嬌:「爺爺,我要錢讀書。」父親二話沒說,噙著淚花帶她去了報名。可能覺得有些虧欠,姊姊一直讓大女兒跟著我們,父親依然像原來一樣寵著她。

雖然聽人說,爹爹有一天會帶我回去,但父親並沒為此而減少對我的愛。和姊姊打官司,家裡搞得一塌糊塗,我一度打算輟學,父親堅決反對,堅持要我讀書。受到這些刺激,原本懵懂的我突然懂事了,我想,其他的做不了,那就用功讀書,為父親爭口氣。

我開始刻苦起來,初中畢業硬是考上了師範,成了村裡第一個考出去的人。接到通知書那天,父親提起老酒壺,倒了一盅又一盅,喝得那麼開心,我至今記得,他布滿滄桑的臉上洋溢的幸福笑容。其實那時父親還不到五十歲,過多的傷心折磨,讓他過早衰老了。

父親喜歡喝酒,我也受了影響,十幾歲時便開始沾酒。那時客人來了,父親實在扛不下來,便讓我頂上去敬兩盅。不過在我口中,酒又烈又辣,如果不是為了周全禮節,我真不會喝。因此雖然經常沾點酒,但從未有酒癮,甚至有點討厭酒。

喝酒上癮,是參加工作好多年後的事。因為喝點酒,自然也就有了不少酒伴酒友,但幾番沉浮後,慢慢發現,有些所謂的知心知己,只是在酣耳熱時說幾句無關痛癢的體己話而已。真正遇到艱難,還得自己扛著,遭受打擊後往往無人可訴,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這時端起酒杯,突然發現,酒雖然有些苦、有些烈,但這種苦烈卻能刺激自己,甚至麻木自己。幾次三番,我不僅漸漸有了酒癮,也慢慢變成了一個人喝酒。經歷了這些,我開始理解父親了,父親喝的不僅僅是酒,更多的是孤獨呀。

父親確實有些孤獨,甚至有些命苦。出生三個月,他母親便過世了,他沒有其他兄弟姊妹,什麼事情都得一人扛著。他和我母親雖是患難夫妻,但脾氣不合,吵架的時候居多,父親不善言談,總是吵不過母親。特別當他最為信賴、最可依托的親友離他而去時,那就更為孤獨了。因而除了那把老酒壺,除了有些苦澀的烈酒,他找不到更好的寄託。

每到不能自己,父親便一個人提起老酒壺,倒滿一盅,默默抿上幾口,一盅喝完了,再倒滿一盅,經過酒的刺激,好像痛苦與孤獨便減輕了許多。於是,父親重新站了起來,面對新的孤獨與痛苦。

就這樣,在酒與痛苦的洗禮中,父親雖然孤獨,但他並沒有被孤獨擊倒,而是堅韌挺了過來,並且變得愈發堅強。因而對父親而言,老酒壺才是他最為忠實的伙伴,在他的生命中有著特殊意義。

父親喜歡喝酒,但喝的一直是自家釀的穀酒,質地不是那麼好。我想,父親這麼辛苦,應該讓他喝好一點的酒。參加工作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後,我趕緊給父親買了扎高粱酒。高粱酒很有勁道,父親別提多高興了。從那以後,我時常給父親買酒。

令我憾恨的是,那樣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因為車禍,父親突然離開了我。我給他買的酒,大都留著。母親告訴我:「你爸平時喝的還自家的穀酒,你買的酒,客人來了才會開。還特意說,這是崽買給我的……。」看到桌上那把孤零零的老酒壺,我禁不住淚流滿面。

父親過世多年,那把老酒壺我一直存著,只是平時很少用它。每次回到家中,吃飯時,我便提起老酒壺,緩緩倒滿一杯,輕輕抿上一口,喝到興盡處,想到父親端杯獨酌的羸弱身影,眼裡便不由潤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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