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的祝賀

龔剴

家母是天津人,生於一九一三年,在世一百零三歲,一直到臨終前皆是能吃能喝,頭腦清醒,算是高壽人瑞。我在幫助整理後事期間,在她的衣櫃中發現一個大盒子,裡面有很多照片及文件,其中一張是泛黃的畢業證書,吸引我一再反覆查看。

外公在滿清末年時是秀才,當過一個縣城裡的一個小官。母親出生時已經是中華民國二年,那時候女孩子上私塾還不是那麼普遍,能在十多歲進入河北省立女子師範學院,更是少之又少。證書上寫明民國二十三年六月畢業,從證書上看到母親的照片,可真算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少女。

家母二十一歲畢業時,日本人在東北勢力愈來愈大,家母與友人相繼前往南京任教育工作,荳蔻年華經友人介紹給家父。家父是南京中央大學電機系畢業,抗戰時從軍報國,當時身穿雪白色空軍軍服,英俊瀟灑,又是山東大漢一副忠厚老實貌。他們一年後結婚。

不久八年抗戰開始,父母兩人隨著部隊從南京到成都,抗戰勝利家父派駐東北,國共戰爭開始,再從北方一路南下到廣州,三十八年再到台灣才算是安定下來。十多年來,小家庭多了三個壯丁及一個小妹,人口眾多食指浩繁,好在家母的畢業證書隨身攜帶,科班出身又會彈風琴,找一個教育工作並不是大問題,我記得家母任職在台中糖廠的幼兒園。

就在如此這般,一家六口在家母上上下下打理之下,我們成長、求學、工作、結婚、生子、正常生活等等,一直到我們全部移民國外,老爸老媽才算在台北過安穩的退休生活。

老媽不是一個無所事事成天張家長李家短、看電視追劇打麻將的女人,由於年輕在師範學院受藝術訓練,這時候唱京戲及國畫成為她忙碌的項目,成天有忙不完的戲友及畫友聚會活動,生活即充實又滿足,實為我們後輩的楷模。然而四個子女皆在國外,為了就近照顧,兩位老人只好與生活大半輩子的台灣說拜拜了。

當初我們四兄妹分散在美國東西岸及澳洲四處,只有老二我住在洛杉磯,所以爸媽決定先住在我家以觀後效,於是在老媽七十歲過後那一年,由我回台灣幫他們搬家來洛杉磯我家養老。記得老媽那幾天在台北帶著我東奔西跑,拜會老媽所參加的筆友會、國畫社、京劇社、合唱團等等,叫我向那些叔伯阿姨們說拜拜,我知道這些拜會飯局也是老媽炫耀的一個方式。

老爸是台大機械系退休教授,英語底子不錯,找他寫書或翻譯書的科技圖書公司很多,當年搬來美國養老還有好幾本翻譯書債沒有還完,所以每天伏案寫書稿。那時候沒有電腦,我經常過一陣子抱書稿跑郵局寄回台灣。

老媽在美國不會開車,想要參加此地華人的各種活動皆很困難,老爸忙著寫書沒時間去接送,我忙著上下班打拚,更不可能接送老媽,她找友人搭順風車也不很容易,只好要求我在臥房角落榨出來一角,放一個書桌可以寫毛筆字及繪畫消遣,家裡從此逐漸存積不少老媽的墨寶。

我的正常工作是機械工程師,注意到在美國通常建造一般家庭住宅並不因難,只要打好地基後,用大小不等的木材敲敲打打就能將房屋建好,我於是在上班之餘,研讀一些如何考取建築執照的書籍,不多久就考上一般建築師執照(General Contractor)。幾年之內,小打小鬧地找幾棟舊房子,拆除後蓋了幾幢民宅出售,小賺一筆。

五十五歲時,我在洛杉磯東區西來寺附近買到一英畝山坡空地,決定為自己家蓋一幢三千五百平方呎的二層樓住房。老媽當時已將近九十歲,特別拄拐杖前來為我舉行破土動工典禮。一年後完工,老媽特別高興,送了我一幅彩色水墨畫慶賀新居落成(見圖)。該畫是當年老媽在台北參加畫展時,留下的牡丹花朵,寫著「富貴滿堂春落,紫黃更豔群」,另外加寫上「慶賀吾兒花甲之慶,新居落成之禧」,於洛杉磯山格蘭公寓。

老爸活到九十歲不久,因腦中風兩天就過世,老媽搬到洛杉磯中國城附近的格蘭公寓,我們兄妹合伙提供金源,為她老人家請到一位非常負責的女士,日夜相伴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老媽周日上教堂、在家畫國畫、吊嗓子唱京戲,當然電視連續劇也看得津津有味。

日子飛快過去,老媽百歲大壽來到,祖孫三代四十餘人在我家庭院團聚,熱鬧非凡。老媽飯後送給我們一人一份手寫的經句,我得到的是「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落筆是「媽 百歲敬錄,剴兒留念」。字體端正,段落分明,並且粗細均勻,真不像是百歲人瑞寫的毛筆字。

我在餐廳牆上,還掛有一幅老媽在格蘭公寓的畫作,題字為「鶴飛於天,嵐聞九野。媽媽百歲寫贈」,是老黑松及飛騰白鶴的墨筆畫,寫著「祝剴兒七秩雙慶,媽媽百歲贈」。

洛杉磯 退休 中華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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