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槍聲

王繼起

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我在天津上初二,是紅衛兵造反派,熱血沸騰轟轟烈烈地折騰。後來,兩大派群眾組織觀點針鋒相對,都稱自己是革命造反派,從大字報、大辯論到扔磚頭砸玻璃,再到戴安全帽持大刀片武鬥。我是家裡老小,父母怕我摻和,六七年暑假就讓二哥把我接到保定。

我兩、三歲時,隨支援內地建設的父母住在保定,一直上完五年級,父親退休我們才回到天津。我太願意去保定了,那不僅有我的同學好友,還有我引以驕傲的「野火春風鬥古城」、「保定外圍神八路」和「平原槍聲」,當時看電影、聽廣播,都是這類抗日故事。沒想到,我在保定,第一次聽到真的平原槍聲,當時可把我嚇壞了。

二哥比我大十歲,在保定棉紡廠工作。到保定後,他騎自行車帶我在廠裡洗澡後,路過棉紡單身宿舍 ,在一棟三層樓前停下。我小時候,曾經跟他在三樓住過一晚,現在有兩個單元像是住著人,最邊上一個單元坍塌了。哥哥說,這棟樓是個造反派組織的指揮部,兩派都開槍互射,其中一派用炸藥包炸毀一個單元,是白天炸的,跟電影演的一樣,爆破手是復員軍人,槍聲噠噠,匍匐前進,拉導火索,滾身後趴著雙手護頭,轟然巨響。聽著害怕,也挺刺激。

我們住的大院,現在叫華北第二建築公司北基地,院裡就有我讀過的小學校,同學差不多都是同院的天津人。住在同樓二單元的一家姓趙,李伯伯比我父親小,是工會主席,很早就病逝了。他大兒子大牛是造反派的作戰部部長,我見過他在遊行的卡車上站著,車頂上駕著一挺重機槍;二牛比我小一歲,在另一個造反派組織作戰部;三牛有時跟我們玩。

有一次,我們幾個同學和三牛到自由市場買棗吃,「分量給足了啊!」三虎邊說邊撩起衣服,露出一個手榴彈,嚇得農民老漢又捧給我們一大把,同學們習以為常地笑著,手榴彈是真的。看著三牛,讓人想起「小兵張嘎」裡強吃西瓜的偽軍胖翻譯,我們好像一群偽軍。

哥怕我惹事,從天津帶來熱帶魚讓我養著玩。有一天,和幾個同學騎車去撈魚蟲子,我坐在後座上舉著新做的撈蟲網,竹竿上是雪白的白紗布做的網兜子。到那個水坑要經過一片田地,有說有笑地推車在田埂剛走幾步,突然響起清脆的「啪啪」幾聲,離我們很近,幾個同學立刻臥倒,我呆呆地站著,不知怎麼回事。同學大喊:「趴下,快趴下!有人向我們開槍!」我趴著一動不動。他們猜測:「是朝我們開槍」、「也許是朝天上開的」、「肯定是警告我們」,原來鄰近有一片紅薯地,是警告我們別偷紅薯。

一位同學讓我躺著舉起撈蟲網晃動,他們抬頭往開槍的方向張望,慢慢地站起來,過了一會,我也站起來,繼續高舉魚蟲網,跟在他們後面迎著開槍的方向往村裡走。他們說敢往村裡走,說明我們不是偷紅薯的。我畢竟是第一次身臨其境平原槍聲之中,真的都不知道怎麼走路的,舉著白色魚蟲網兜子在中間,像是大白旗投降。同學們卻邊走邊說笑,很順利地到了村口。村口沒人,我們又騎上車,穿過村裡的土路,堂堂正正地回家,那刻,像是腰別手槍的敵後武工隊,可神氣了。

同學都到家裡找我玩,他們和我哥甚至比我更熟,央求我哥帶回一把手槍玩玩。我更想玩,但不敢說。轉天下班,哥哥帶回兩把手槍,一把五四式,一把義大利式,我第一次拿在手裡,沉甸甸的,都不知道怎麼抬起的胳膊,怎麼舉起來的。同學們也都愛不釋手,他們非找我哥要子彈,我哥瞪著眼睛一口拒絕。睡前,我把手槍放在枕頭下,兩把。不久,就聽說一個八歲的女孩玩手槍,不知道裡面有子彈,把自己打死了。女孩的哥哥我認識,同年級不同班,那幾天,腦海總是浮現聽到槍聲的哥哥呼叫妹妹的驚悚場景。大牛也死了,吸菸不小心點燃了炸藥包,三牛在武鬥中被子彈打死,二牛被對立派抓走坐牢。

六九年,我分配到天津東郊插隊,民兵連指導員是退伍軍人,我給他講過我的平原槍聲故事。一次他參加公社民兵集訓後,偷偷帶回一發子彈,讓我在偏僻的一處空地,趴著對著大柳樹的樹幹,用半自動步槍開了一槍。這回,是我自己唯一製造的一次平原槍聲,很興奮,不用擔心有人會像我當年一樣被驚嚇到,文革中天津的武鬥可沒保定那麼瘋狂。

義大利 退休 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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