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學金
在大陸,八○年代的大學生可謂天之驕子,升學率只占應屆高中畢業生的百分之三、四。其時大學不收學費,住宿全免,除此之外,學校還根據學生的家庭經濟狀況,分等級給予補助,稱為助學金。最高等級的助學金除了一日三餐,還有節餘添置衣物等日用品,可以說,家庭經濟困難的學生不需要家裡的任何資助,便可完成學業。
記得助學金一共六檔。入學之初,同學們根據自己實際情況和計算公式,私下討論助學金的等級分類,自我評估可得第四檔。一個星期後公布結果,僅得第五檔,也即倒數第二檔,心中甚是不服。為了減輕父母負擔,更為了公平起見,壯膽去找班主任。
待我陳述完畢,班主任霎那間的眼神和表情,足以顯示認可我的訴求,但那種表情迅即消失,眼神飄向別處,手裡無意識地隨意翻閱著一本書,隨後便反覆強調:「班裡助學金的總金額是固定的,給你升檔,就必須給另一個同學降檔。現在既已宣布,不好再做更改。」
然後給我兩種選擇:第一,直接去找同學私下商量;第二,等二年級時再做調整。被班主任將一軍,我怎麽可能選擇第一種,這不是從別人口袋裡直接掏錢嗎?何況這也不應該是同學間私下解決的事情。窩了一肚子氣,只能寄希望於第二年重新評估、調整。
班主任輕描淡寫把我打發走,沒有為自己的失職、失察承擔任何責任,或許心裡還會沾沾自喜,幾句話就解決了問題。於他而言,實屬雞毛蒜皮之小事,可對於一個十幾歲剛剛離開父母的女孩子來說,卻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初次離家,生活自理能力差,丟三落四,學校飯菜難以下嚥,助學金遭遇不公正待遇,第一次獨自面對諸多困境,原本充滿希望的大學生活,瞬間給了一個下馬威。
無力反抗,只能默默忍受,每天在日記裡宣洩不滿、憤懣情緒。記得第一年寒假,回家給爸媽念日記,日記中多次控訴班主任。爸爸聽後安慰我,說過去了就過去了,多大點事啊,等明年調整就好了。
二年級一開學,我再去找班主任。班主任兩眼茫然,似乎早已忘記去年的承諾,一推六二五,不認帳了,最後乾脆說:「當初就定好了,不會更改。」甚至還說:「你父母都工作,咱們班裡很多農村來的同學。」班主任反手為雲,轉瞬之間把我放到農村貧困同學的對立面。我氣急,反駁對此並無任何意見,只是覺得按條件不應該倒數第二檔。班主任最後大手一揮,不耐煩地說:「就這樣了,現在調誰都不好。」
多年以後,依舊記得從班主任家裡出來,八月的太陽曬得晃眼,眼淚吧啦吧啦往下掉。第一次領教了有權利的人可以犯錯,但無需糾錯,也不必承擔後果,所有的後果只能由毫無反抗能力的人來承擔。什麽是權力,這就是權力。對於權力的理解根本無須什麽理論闡述、艱澀解釋,一件事情就足以讓一個初涉人世的女孩子徹底理解權力的精髓。
權力就是有無數的理由掩飾、推諉責任,甚至轉嫁責任,以至於可以冠冕堂皇、義正詞嚴,讓沒有權力和錯誤的人自慚形穢產生錯覺,最後誰對誰錯模糊不清,甚至黑白顛倒。有權者喜歡站在宏觀立場做宏大敘事,無權者在他們眼裡卑微如螻蟻,又或許只是隨即抽查的統計數字。無權者僅為自己的一日三餐計較奔波,那些統計數字的輕微之差,卻足以影響他們的生存環境和生活狀況。
多年過去,我甚至不記得第五檔和第六檔之間到底相差多少錢,只是對於班主任的不公和狡辯深惡痛絕,尤其是其當初的表情、語氣、眼神記憶猶新。其實後來有同學告訴我,某位同學的父親提前和班主任打了招呼。班主任也算良心未泯,沒有剋扣家境貧困的農村同學,只好對我這種不上不下、無足輕重的人下手。
凡事皆有兩面性,十幾歲時的經歷,使我在日後的為人處世裡,學會了照顧弱小、聆聽微聲。記得前些年在教會的兒童主日學幫忙,特別關注那些不愛說話和告狀的小孩。有些孩子性格強勢,伶牙俐齒、喜歡告狀;有些孩子膽小怯懦,笨口拙舌,一旦有紛爭,只能躲在一邊,怯怯地掉眼淚。每逢此時,我會把他們抱在懷裡安慰,或許這就是同類相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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