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聲中的命運(上)

簡妮

這個鑼鼓特指文革時代的鑼鼓,其喧天的鼓聲傳達出喜慶或悲慘的信息。它既是時代狂熱的象徵,也映射了個人的悲劇命運,一切都在「咚咚、咚鏘咚鏘、鏘咚鏘……」的鑼鼓聲中敲擊而出。

從一九六六年五月文革開始,到一九六九年五月我被迫上山下鄉到東北軍墾的三年間,我常常聽到鑼鼓聲,幾乎是三天兩頭的常事,直到鑼鼓「出怪」地為我自己而敲。

鑼鼓喧天傳達的喜慶情景通常相似,例如毛澤東發表了什麼指示時,我們這些失學的學生就會被通知集中到學校,全校師生隨著鑼鼓的節奏,咚咚、咚鏘咚鏘、鏘咚鏘……,一路遊行,高喊口號,最終在人民廣場或上海市委門口集會,折騰半天才解散回家。

而鑼鼓聲傳達的悲慘情景,則包括抄家和批鬥那些倒楣的人。這個「倒楣的人」範圍廣泛,各有各的不幸。我親眼目睹的鄰里間的三樁事件,便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家緊鄰陳家,男主人在一九四九年前是個富家子,但建國後狀況逐漸惡化,最終淪落到在里弄生產組當工人,每天只能掙六角人民幣的薪水,僅夠他自己一人將就餬口。他的妻子則在上海結核病醫院當護士長,勉強能養活八口之家。

然而,結核病醫院的革命造反派們不僅打倒了護士長,罰她在醫院掃地,並且敲鑼打鼓地來到陳家抄家。經過翻箱倒櫃搜查,最後竟只找到了一張「反動」的照片,那是老頭老太年輕時華服豔妝的結婚照。在圍觀鄰居們誇張的哈哈大笑聲中,造反派們偃旗息鼓灰溜溜地收隊離開了。

我家大樓後面是福寧里,從窗戶就可以看到的一條小胡同。胡同口的剪刀店老闆,早些年娶了一位半老徐娘為填房。剪刀店所屬的工商服務公司的造反派,敲鑼打鼓到剪刀店來批鬥這位老闆,並指責他的妻子是妓女,屬於應當打倒的封建餘孽。於是,老太被強迫塗上胭脂,脖子上掛條兩頭各繫一個破鞋的繩子,被搞得稀奇古怪地罰站在老伴旁邊接受批鬥。

造反派們對老太更感興趣,把老頭冷落在一旁,頻頻催促老太坦白。沒有文化的老太,不知道該如何坦白,結果造反派的大耳光就甩了上去。老太被逼得坦白說,自己嫁給剝削分子的老頭,是為了「成成雙,度度老」。她哭哭啼啼的「坦白」引發了圍觀人們的哄堂大笑,甚至有的造反派也忍不住笑出聲來,批鬥場面混亂不堪,只好草草收場,改為遊街。

於是,頭戴紙帽的老闆和掛著破鞋的老太,在鑼鼓隊「咚咚、咚鏘咚鏘、鏘咚鏘」的引領下,低頭彎腰地遊街,後面跟著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童,喊著:「成成雙!度度老!成成雙!度度老!」這真是蔚為文革的一大奇觀。

有一天,我們終於看到了對大人物的批鬥。那時文革已經升級,目標鎖定在黨內的走資派身上。被批鬥的對象,是我家所在的南京東路街道浙中裡委的黨支部書記查玉貞,她年約六十,慈祥和藹,平時非常深入群眾,樂於幫助居民,大人小孩幾乎都認識她,都稱呼她為「查大姐」。她的丈夫是某大工廠的黨委書記,夫妻倆在文革中一同被打倒。多年後我才知道,他們是後來成為國家一級演員、著名昆劇表演藝術家計鎮華的父母。

查大姐被遊鬥在她下屬的各居民點,每個居民點批鬥完畢後,就轉到下一個居民點繼續批判。那天天氣十分炎熱,鑼鼓聲震天,傳到了福寧里。查大姐被押進弄堂,胸前掛著一塊寫有「打倒黨內走資派」的標語牌,一個大叉打在「走資派」三個字上。

批鬥開始時,查大姐被勒令高舉標語牌,直至高過頭頂。我擠進人群圍觀,只見她頭上黃豆般大的汗珠前赴後繼地滾落,臉上的汗水縱橫交錯。她的上臂因長時間高舉標語牌而肌肉鬆弛,身上汗水淋漓發出刺鼻的酸餿味,既狼狽又悲慘,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就離開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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