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香港難民營

李永潔

「當你接到這封信時,我們一家六個人已踏上茫茫的大海,假如三個月內沒有我們的消息,請通知北京的毅兄……。」這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離開越南前,致香港表姊的「遺書」。七○年代,信件不能直接寄到中國。

老天保佑,風平浪靜,一路平安,我們終於到達彼岸。抵達東方之珠,我們被安排到一個收容所,據說因屬非法入境,要受到管制。收容所內除了讓我們寄出一封信報平安之外(信要呈交主管檢查),所有通訊對外封鎖。幸而經過一個多月的折磨,我們終於得到香港政府收容,住進了九龍深水埠難民營,開始人生的另一頁。

營地很大,裡面有百間以上的鐵皮屋,據說是由軍營改建的;我們一家連母親和妹妹共六人,分到兩張雙層木板床,碎布綴成的帳幕將各戶隔開。我們住的一百零四號,床床相連,大約住了五、六十人,跨出門口,再拐一個彎,就可以望到一海之隔的香港。營內水電俱全,管理人員態度與收容所有天淵之別。

洗澡間用木板搭成,盥洗處水龍頭一字排開,日夜可以使用。六○年代,香港曾嚴重缺水,之後靠祖國東江水南調,從此不再缺水。我們趕上好時機,也有機會飲用到來自祖國的江水,可惜營中有些人缺乏公德心,用完了水不關水龍頭,每天晚上我常常帶著兩個孩子去關。營內每個路口都置垃圾桶,清潔工天未亮就會將之清掉。營地唯一的缺點是廁所太少,對女性尤其不便。

營裡有一位瑞典男社工,高大斯文,說著外國腔調的粵語,每天提著長長的掃把做清潔工作。在越南,我從未見過社工,從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全心奉獻、為弱勢人們服務的人物。離開越南,看到了另一片天空,見識了人性的醜惡,也看到了美好高貴的一面。

香港是祖國的土地,跟被馬來西亞、菲律賓收容的難民處境不同,我們和港人膚色一樣,同文同種,語言文字能互相溝通。踏足香港,我彷彿回到了家鄉,那份認同感,竟超過我生活了三十六年的越南。

住進難民營不久,我找到一份營內清潔工作,負責清潔辦公廳,包括掃地洗廁所。營長是英國人,經理是香港人,每天我要給他們準備開水、泡茶、沖咖啡,月薪港幣五百元。一九七九年,美元兌港幣是一比五,對一無所有的我們是很大的補助;何況在營裡工作,又可兼顧到兩個的孩子。提了多年的筆桿,換成掃帚,我甘之如飴,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夫復何求?

蒙美國收容,七九年八月十三日,我們終於告別香港難民營,飛抵美國加州洛杉磯。新的,一切的人與物都是全新的,沒有遲疑,不會退縮,因為擺在我們面前只有一條路,勇往直前。或許我們已經沒有退路,所以能比許多有退路的新移民更容易適應環境。

感謝上天及美國的恩賜,如今兩個孩子均成家立業,有美滿家庭及可愛的下一代。生命中,我兩度居留香港,第一次是一九四○年,為避日寇,隨父母與毅兄從汕頭乘木船投奔香港母親娘家,一年之後,日寇又兵臨城下,我們再度逃亡。第二次,是南越易幟,怒海求生,以難民身分登上香港土地,又住了八個月。雖然始終沒有成為香港人,但香港在過渡時期給予我們的幫助和溫暖,卻令我除了感恩之外,永世難忘。

作者當年重獲新生,與從北京趕來相見的毅兄攝於香港難民營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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