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媽一起得獎
一九六五年念小四的我,跟媽媽一起得過服裝設計獎,多少男孩有此紀錄?
那天一放學回家,媽就叫我趕快吃晚飯,要帶我去逛街。逛街是我小時候最快樂的大事,其實只是跟媽去布店買布料、鈕釦、拉鍊、蕾絲等,順利的話會多加一站:光文社,讓我買一本童書。可是常常不順利得讓我鬱卒,因為媽在後山是名人,很多洋裁的客人會在街上叫住媽,站著聊很久,鞠好多躬說好多再見後,隔一、兩公尺又站著聊很久,我乖乖地等待時,那家書店就關了。更誇張的是,有一個我暗地稱「十二點」的人,還會「帶」我們回我們的家,聊到十二點以後才回她的家。
那天機會難得,外頭天還亮人還稀,可是媽竟在布店裡待好久,還一直問我哪一塊布料好看,我當然不懂,一直說好看。當媽買一塊嫩黃的布料時,已來不及帶我去那家書店了。
原來媽要用這塊布料去做一件自己設計的衣服,寄到山前某家廠商參加服裝設計比賽。家裡有很多時髦的婦女雜誌,只要客人喜歡的衣服,她都能照原樣裁縫出來,客人常喜歡得要她不要幫別的客人做一樣的。這次不一樣,媽要做一件連雜誌也沒有的衣服。
她當然能,她出生、成長於日本京都西陣做和服絲帶的世家,從小耳濡目染於這孅美的古老行業。戰前從商校畢業後,服務於京都車站前的總郵局,同時於短期女校裡學了兩年的服裝設計;戰時遠赴東京,服務於東京車站前「丸の內」裡的會社,那時在那樣高的大樓裡工作,就像今天在一○一大樓裡工作一樣時髦呢。
戰後,她跟爸到剛光復的台灣看我的阿公,沒想到內戰爆發,船期沒了。爸媽的文憑如同廢紙,還不如會說華語的人,因此爸的工作沒著落,媽就把青春時偶然的興趣,當成以後四十多年的行業。
媽是浪漫的裁縫師,把每一件洋裝當成藝術品,精挑細選其配件。客人常拿珍藏的昂貴布料給她,她常到市區買搭配至美的鈕扣、蕾絲、拉鍊等以完成極品。客人卻喊:「歐巴桑,哪有那麼貴的鈕扣?你騙人。」就給多少算多少了。我勸她用抽屜裡現有的配件就好,但她總覺得愧對那昂貴布料,更何況她的字典裡沒有「隨便」這兩個字。
媽也是嚴謹的藝術品鑑賞家,即使對普通布料,辛勤地裁紙、裁布、車布邊、縫紉、配件後,必審慎地鑑賞完成的藝術品。一般客人試穿後要求修改,好像不修改不撈本似的,其實堅持「貨不完美不出貨」的媽已幫她們把關;有時客人滿意,她卻自己不滿意而要求修改。
她尊重藝術品,總是把我的學校制服、幼童軍服、休閒服等燙得平整且有稜有角,畢竟,人靠衣裝,整潔的衣裝是展現個人的特質與尊重對方的禮儀。我小學時怠惰成習,一放學回家就未扣齊鈕扣,衝到門外嬉戲,媽總是叫回,邊重扣邊嘀咕;大學時周日離家赴新竹,偶爾故意衣裳不整以重温被嘀咕的親情。
這次,媽竟要我畫設計圖,跟她一起報名參加。我何德何能?任何小孩在爸媽鼓勵下,都能發展出做什麼像什麼的自信,我就是其中一個。她不懂生氣,只會鼓勵,還送我去學美術。
那位游老師大概是抽象派的,教我們用好多直線畫好多格子,用粉臘筆塗每個格子,但規定相同或相似顏色不准相鄰,那真難,因為每個格子都有好多邊。還好我有很多粉臘筆,行有餘力,還把相似的顏色,由深至淺,由外至內,塗在大格子裡,自得其樂。
他大概也是立體派的,畫稻田的時候,教我們用淺黃、深黃、淺綠、深綠,甚至淺黑、深黑,大膽塗上去,層層相疊,煞是好看。
我就用這兩招,把媽花約一周的草圖,不到一小時,就描了邊,塗了黃黃綠綠的。然後媽在一年工作三百六十天(扣除過年,因為大家都已有新衣服穿)的忙碌日子裡,斷斷續續花一個月做好衣服。那天媽和我到郵局寄作品後,天還沒黑,我的小書庫裡又多了一本童書。
什麼樣的作品呢?依稀記得,好像是有公主領、翠綠腰帶的一件式洋裝。媽喜歡在領子上展天賦,一件布料常千變萬化,今天當領子,明天當領巾,後天當披巾,都高貴典雅;她也喜歡在腰帶上藏玄機,一九九三年我帶她來美,她仍能穿針引線,幫彥兒做一件日式睡袍。與睡袍一體的腰帶,寬寬得像和服的絲帶,小孩一眠大一寸,腰帶就窄一寸,睡袍也就長一寸,從兩歲穿到六歲後,腰帶仍有兩寸寬。
那年快放寒假時,終於收到信,得了佳作,邀請我們到山前領獎。媽每天為生活奔波,哪有餘錢與閒暇遠遊?過完寒假後收到獎狀,連衣服的下落也不知,就這樣不了了之。去了,也許遇到很多設計師,相形見絀;沒去,反而在以後的歲月裡,媽和我有很多想像的空間與美好的回憶。
一九九七年媽在我們的家住近一年,曾參加三天兩夜的生長之家練成會,因天性純真、笑容自然,而得了「最佳微笑獎」,她還微笑著對我說:「這次沒報名就得獎了!加上她小學時得的「珠算賞」,這種三地得獎的紀錄,多少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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