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四位女子 (上)

周瑜棠

人的一生,春夏秋冬,耄耋之年,最富有的是記憶,最愉悅的是回憶。

我們寧波人稱呼母親為姆媽,陰壽一百三十二歲,生下我時已經四十二。她總共生育了十七位子女,我是么兒,當然也最獲得她的疼愛,在十二位姊姊的呵護下,我被寵著長大。少年失怙 ,父親長什麼樣子我沒印象,舊照片裡他身材修長。

記憶中,小時我都是和姆媽睡在一起,她有夜咳毛病,枕邊放一個小盅吐痰。當時只知是氣喘病,唯一藥物就是吞一匙枇杷膏潤喉,唯無大效。讀小學時,我常染恙,小燒、咳嗽、有痰打噴嚏,母親心疼我,就讓我休學在家臥床。現在想起,這些症狀不就是前陣子我患的春秋季節花草過敏嗎。

印象最深的是某夜我需如廁,事完媽說那草紙太粗糙,會傷到我的稚嫩皮膚,去尋另外物品。當時城裡還沒有電燈,坐在馬桶間我等著,黑暗中聽見咚咚輕聲逼進,一支燭影忽隱忽現,坐在馬桶上的我,看到那愈變愈大的光影向我逼近,心頭一陣悚然。突然間媽就站立在我身前,一手拿支蠟燭,另手上是塊小碎布,替我清理。

姆媽是個不識字、有雙解放腳的舊式女子,念佛經時要我坐她身畔,我念一句她跟一句,十歲孩子不認識金剛經中艱澀文字,白字念一邊或亂念,反正姆媽都是滿意的。阿爸忌日時,她總會在他遺照前擺設水果及焚香,眼淚鼻涕哭嚎:「小瑜小棠的爸呀,你為什麼走得那樣早……。」如果這時我們正好放學回家,她會停下哭泣,叫我們去廚房拿東西吃,吩咐完畢後又繼續她的哭嚎。

十三歲那年,國共內戰,共軍正揮劍南下,局勢緊張,我和小哥被登船送去上海,輾轉到台灣投奔二哥,從此就再沒見過母親,我常記得她的笑臉。十年後在台灣高山上做工程,從大陸輾轉來信得知母親已在上海去世。姆媽呀,我是你最疼愛的小兒子,你的養育之恩,我卻從沒機會報答,也沒盡過一日孝道,慚為人子呀!

在台灣,我度過了剩餘的那一丁點童年,也嘗盡初戀的甜蜜和酸澀滋味。求學期間我是個口袋沒有半角錢的窮小子,我感激在這方面她從沒嫌棄過我,也幫我,她賦予我的友情愛情使我終身難忘。

我倆當時都是十幾歲的孩子, 情竇初開,純真、幼稚、好奇,是種懵懂的愛,缺少了解也不懂珍惜,只有歡樂和激情,沒有那份執著的情、諒解和原宥。我比她小一歲,根本不成熟。幾年後,由於隔離、猜忌和爭執,她要結婚,我在高山上工作,還不想成家。分手時我死不情願,她很快作為人婦。

最痛苦難熬的那段時日,我正在參與花蓮木瓜溪上游一座橋梁興建,屬山地管制區入口,公路局班車的「榕樹」站。那種令我不願再憶起的慘綠少年身心的折磨,傍晚收工之後,我常沿著溪流在河床上 踽踽獨行,直到「龍澗」公路終點站才再折回。

出差去台北時,巴士在當年險象環生的蘇花公路單車道上蜿蜒蛇行,一邊是衝天峭壁石崖,一邊是深不可測一望無際的太平洋,隔洋對岸是美國加州的柏克萊大學,女友兄長正在那兒讀博士。台灣實在太小了,似乎處處有她的身影,她的氣息,最佳解脫只能是出國,離開那片傷心之地,不欲再返。搭上了留學潮列車,我逃避到了美國。

初戀女友現已九十一歲,寡居新澤西州,患有嚴重坐骨神經痛症。我們有通電話,她已近失聰,對話甚有困難,內容也很侷限。人生呀,盡頭似至。(上)

新澤西州 加州 共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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