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流沙

玉米、番薯、小米……這類食物,老周是絕然不吃的,吃了會反「胃酸」。老周年輕時,是知青,家在杭州,下放農村的時候,他來到在一個叫「高山上」的村子裡待了十三年。四十多年前的中國農村,至少有半年時間是無法吃到米飯的,需要透過玉米、番薯、小米、土豆等粗食來填飽肚子。

許多人不懂老周,都七十多歲的人了,吃點粗糧對身體有好處。但我懂他。

對於有湯水的食物,我的腸胃就會有「應激」效應,很難描述這種感受:是一種微微的,又彷彿是從遠處奔馳而來若有若無的煩燥,是一種腸胃突然痙孿產生的不舒服,還有一種空蕩蕩、飄乎乎,覺得自己非常無助的心靈體驗……。我知道這種體驗是如何發生的,它來自於童年困苦的生活,對於食物產生的一種應激的心理反應。

我的整個童年幾乎是在「各種各樣的粥」中度過的,數量不多的大米,只有透過水的稀釋,才能從年頭延續到年尾。

母親是極愛我們的,但有一件事她是不能容忍的,就是我用勺子,從鍋底慢慢把很稠的粥撈到碗裡,她就會沉下臉來。這樣的粥只有父親才能吃到,小時候自然不理解,盼望自己能快快長大,像父親那樣享用稠粥。而事實上,父親的那碗稠粥,支撐著他一整天的繁重體力勞動,他肩上扛著三個孩子和一個老人的生活。

當「八零後」、「九零後」們看到路遙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平凡的世界」中,以學校裡的甲菜、乙菜、丙菜來作為故事開篇,主人公孫少平只能靠黑饃饃就水來填飽肚子的劇情,覺得不可理解。歲月就是時代的鴻溝和歷史的維度,一個時代並不能理解另一個時代。

一九七八年,我八歲。我清楚地記得,我每天早上只能喝一碗薄米湯上學,上到第三節課時,早已饑腸轆轆。下課鈴聲一響,又如打了興奮劑一樣,振奮起來,從教室裡衝出來,奔向遠處的家。家裡仍然只有一碗粥在等著我。

「盛宴」自然也有,那是一種盼頭,每隔二至三個月才能舉行一次。這一切全部由母親來掌控。

童年的盛宴非常簡單,往往只有兩樣東西:一大盤香氣撲鼻的肉,一大鍋同樣香氣撲鼻的米飯。

豬肉需要到三十里地外的集鎮上才能購買到。在那個年代,村子裡如果有人在鎮上買了肉,那絕對是一條大新聞。很少有村人會到集鎮上去買豬,「盛宴」中的肉,大都是自家養的雞,並且是不下蛋的公雞。

我總是非常高興地參與抓雞、燒水、拔毛這樣的工作,看到雞的脖子在父親的刀下鮮血四濺,牠們在地上掙扎、撲騰,最後斷氣,這樣殘忍的場面,竟然熟視無睹。一個孩子積蓄幾個月的強烈食欲,遠遠超過了對一個生命的體恤。

這樣的盛宴,總是以極度歡快的心情進行的。但用餐的整個過程,大門必然是緊閉的,一直要等到大家用餐完畢,母親把桌椅收拾停當,方能打開。

這種習慣在父母輩這一代人身上經常出現,這可能源於他們年輕時所經歷的「人民公社大鍋飯」的經歷,在當年的社會氛圍裡,一日三餐必須在「公共食堂」中解決,家中是不能開炊的。母親經常對我說,現在真的是一個好時代,想吃啥就買啥,就是人老了,牙口也不好,吃什麼東西都沒什麼滋味了。

幾十年後,我經常想起童年吃肉緊閉家門的場景,想想父母的命運起伏、艱辛滄桑,就會心酸。

一個春天,去北京參加會議,下榻賓館離天安門廣場只有一里路程,步行十分鐘就能到。離京前的那一天凌晨,我決定去看看升國旗,凌晨五點多,天安門廣場就人流湧動,大家全部走向升旗處。當儀仗隊迎著晨曦從天安門城樓走出,嘹亮的國歌響起,大家全部拿出了手機進行拍攝,沒有喧嘩,大家秩序井然。

我看到,很多人在觀看升旗時會掉淚。我也感慨萬千,在天安門初春乾燥的風中,家國命運、人生沉浮、精神和肉體幾十年的痛苦或者歡愉,一個個的鮮活的臉龐不斷地閃現在我的腦海,化作我兩眼熱淚,噴濺而出。

天安門 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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