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燦爛(下)

多年前在中國，有一次我跟我爸媽到一個朋友家去做客。他們家有一個親戚，很年輕，還不到三十歲，只見他戴著黑眼鏡，樣子陰沉、憂鬱，靠臥在床上。吃飯時他們叫「小龍，吃飯了」，他沒有動。「還是要吃飯，不然身體搞壞了。」他們說。「我連活都不想活了，不吃。」小龍嘶啞著嗓子說。大家都不講話，心情很沉重，我都不敢看小龍。他一會說他想到外面去，站起來走一步差點跌倒了，他們趕忙去扶著他。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眼睛是看不見的。怎麼會這樣呢？後來他對我爸爸說，他的眼睛因意外受傷造成了白內障，最近做了手術，術後他的視網膜脫離，眼睛完全看不見了，醫師們竟然束手無策。他說早知道就不去做那個手術，以前至少還看得見一點點。

他是一個有遠大理想的人，大學畢業後在科學院當攝影師，還沒有結婚。現在這個樣子，對他的打擊很大。我爸爸對他說：「你看『鋼鐵是怎樣練成的』書中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也是因為受傷而雙目失明了，後來成了作家，仍然實現理想。你振作起來吧！」小龍說：「我知道，我天天用保爾柯察金和海倫凱勒來給自己打氣。我懷疑那些故事的真實性呢！」

我們後來一直惦記著小龍，然而不久聽說他去世了，怎麼走的不大清楚，問他的家人，他們只說一句：「解脫了也好。」我永遠不能忘記小龍，他是因做手術致眼瞎後，才發生那樣的悲劇，所以我一直害怕做白內障手術。

但是，不做手術將來也會失明啊！而且白內障久了還會引起其他眼疾，我媽媽就是白內障手術做晚了一點，得了青光眼，以致她的一隻眼睛後來完全看不見了。

我決定豁出去了，做手術吧。在做以前，醫師要求我脫掉隱形眼鏡幾個禮拜，因為多年配戴隱形眼鏡，眼底多少有一點變形了，必須讓眼底還原到最初自然的狀態。我脫了隱形眼鏡，戴上不合度數但仍然厚重的眼鏡，又遭受著眼鏡壓痛鼻梁，並且老是從鼻梁上垮下來的不便，眼又模糊了。

兩個禮拜以後，醫師開始做我的左眼，先做雷射矯正近視，後做白內障摘除，手術前後十幾分鐘。做完後，我的左眼被一個像貝殼一樣的透明蓋子蓋住，我微微睜開眼睛，透過那個蓋子，眼前是那樣的光亮無比，景象比我第一次戴隱型眼鏡時還要明燦。

可是在等待做右眼的時候，是最難熬的。左眼是看得很清楚了，但右眼更顯得模糊，如果戴眼鏡幫助右眼，做好的左眼碰到深度的近視鏡片，會使我眼發花、頭發暈，除非把左眼眼鏡的鏡片弄掉，但那麼厚怎麼搞。有天我用一張紙擋住，那怪得我不敢出門。這當中右眼特別來事，它好像在說：「我跟你這麼多年，你把我忘了？」於是它老是流眼淚，不爽。我安撫著它和我自己，我們都需要忍耐啊！

二十來天後，我的右眼也進行手術。手術完成回家後，窗外樹葉上的每一滴水珠，房間內沙發椅墊上的每一條針織紋路，我都看得很清楚。我從近視眼變成了遠視眼，只是近距離閱讀和用電腦時需要眼鏡幫助。夜晚開車時，燈沒有光暈，也不會拖著長裙了。

我想我要和我的隱形眼鏡或是那些不合度數的沉重眼鏡們說再見了。我前三十年在中國，飽受高度近視眼的折磨，後三十年在美國，發達的科技和先進的醫學水平，使我的眼睛兩次重見燦爛的光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