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貴的家藏
小時候每年農曆正月初一早上,全家都會整裝到花蓮明星照相館拍全家福照,若當年哥或我入幼稚園、小學、初中或高中,便加拍兄弟倆的入學照。攝影師按下快門的瞬間凝聚的黑白相片,是珍貴的家藏。
這珍貴的家藏貼在一九六四年母親節時,哥與我送給媽的相簿裡,近日一幀一幀地掃描,以每年正月初一的新曆日作為檔案名時,感覺很微妙:原來那日的早上,我長得是那樣。不禁感謝爸媽在那家境拮据的年代,持續地定時記錄我的成長。
其實媽才是幕後的導演。一九四六年二月,她陪爸從日本回台灣探望阿公,不料內戰爆發,船期沒了,就滯留在基隆做些小本生意。一九四九年搬至花蓮後,爸花了幾乎所有的積蓄,在美崙溪畔買一塊地,營造一個溫馨的家。屋裡有圓圓的餐桌與大大的洗澡木桶,前院有香蕉樹,後院有鷓鴣場,環境清幽。
生活穩定後,每年媽必寄全家福照給遠在東京的外婆與外舅公婆,美美地報平安,舒解思鄉情懷。一九九二年陪媽赴東京探望外舅婆,她拿出的相簿裡,竟也有整套我們的全家福與入學照,看到的那瞬間蠻激動的。
整理全家福照時,發現攝影師一直一橫地依序輪流拍照,就順著他的構圖存檔。邊整理邊感慨,每年哥與我同式樣新衣,都是除夕夜媽趕完客人的新衣後,熬夜趕製的;並且惋惜,我的全家福照共有八幀,比大我三歲的哥少三幀,比大我八歲的姊少更多幀,畢竟我是家這個「班級」最晚的插班生,與爸媽互動的歲月最短,在花蓮我出生、成長十六年,但爸媽生活二十一年,無法全面體會爸媽的心路歷程。
一直以為每年必拍全家福照,整理後驚知少八幀,一九五九年後戛然而止,之後五年內僅一九六〇年有拍,媽必有苦衷,才無法做這重中之重的大事。細察才知,一九五八年媽交代爸帶我打疫苗,他卻帶我騎摩托車兜風,未打疫苗的我變得不好養,蕩盡家財,哪有餘錢拍照?屋漏偏逢連夜雨,同年七月溫妮颱風摧毀家屋,一九五九年一月搬到市區,開始租屋的日子,單單房租已是沉重的負擔。
一九六七年後又戛然而止,那時台灣經濟起飛,成衣業興起,製作洋裝的客人少了,家境變拮据,付不出房租,搬到偏遠處,客人更少,家境更拮据了。一九七〇年媽北上到士林成衣工廠工作,同年哥正準備大學聯考,覺得全家人北上才有發展,鼓勵我北上參加高中聯考,從不知家境清苦的我,只知聽哥的話。
記得赴花中大禮堂參加哥的高中與我的初中畢業典禮前,哥幫我燙衣服、擦皮鞋;平常內向的爸似乎趕到堂外觀望,爾後竟逕自找教務主任,要求他放人,拿到畢業證書後才能報考;媽趕回家,給哥與我兩枝筆,不久又帶我北上赴考,考完後一起到西門町的電影院看「羅馬假期」,作為獎勵。八月底,本來可以安安逸逸地從初中直升到高中的我,就迷迷糊糊地北上赴笈,那懷念的花蓮成長歲月就戛然而止了。
這藕斷絲連的八幀全家福照,顯示八年在花蓮物質尚可的甘甜歲月,也隱藏另外八年物質匱乏的苦澀歲月。以後的歲月裡,只記得那十六年花蓮成長歲月的甘甜,不記得絲毫的苦澀,不是選擇性失憶,而是因為即使狂風暴雨摧毀我們的拙樸家屋,我們仍有擋風遮雨的溫馨家庭。另外,我常懊惱沒留在家鄉讀高中,延續那快樂的讀書生涯,如今才知,本來就是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便釋懷了。
哥也重視這些珍貴的家藏,大一的他到台北帶高一的我到照相館拍入學照,以延續我們家的傳統,不知錢哪裡來?高二時回花蓮陪爸過春節,他也帶我到照相館拍正式照。才恍然大悟,這兩次都是媽這幕後的導演交代的。
如今退休在美,平日無所事事,整理書房裡大量佳能照相機照的彩色相片,每年縱有逾百幀,我只慎選一幀兩代全家福照,且收集每年吾兒的正式學生照,一起掃描後存入電腦的家庭檔案裡,記錄吾兒的成長。每周末與兒孫共聚,隨時隨地都以蘋果手機照相,每月縱有逾千幀,我只慎選一幀三代全家福照,存入電腦的家庭檔案裡,記錄吾孫的成長。珍貴的家藏愈來愈豐富了。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