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老師瑪麗安

八○年代中期，在北京中醫研究院骨傷科研究所碩士畢業後，再接再厲考取了博士生。當年的博士研究生十分稀少，全國還不到一千人，研究所僅我一個博士生，無法開課，我被告知可以到其他院所選課，費用由研究所出。我選擇了幾門和我課題研究有關的課程之外，還選擇了英語口語課，請我太太的舅舅幫忙；舅舅是北京著名大學校長辦公室負責人，幫我聯繫了他學校裡請來的美國英語老師瑪麗安，業餘時間給我上一對一的口語課。

當年在北京的外國人很少，我十分珍惜這個機會。研究所還為我學英文配備了收錄機，開課那天，我從北京東直門騎了一個小時腳踏車到海淀區大學裡，拎著收錄機找到老師住的樓，敲開門後自我介紹。老師的名字是瑪麗安皮特威（MariAnn Pittway），她讓我叫她瑪麗安。

我進門後仔細打量著老師，一股濃重的香菸味道撲鼻而來。她是一位大概五十多歲的女士，中等身材，衣裝得體。坐在她房間的客廳裡，瑪麗安問我想學哪方面的英語，我回答說就想學英文口語，因為和外國人交談是很難得的。瑪麗安聽從哈哈大笑，開玩笑說你來就是和我聊天的，那太容易了。

過了一會兒，瑪麗安問我要不要吸菸，我說你可以吸，我不會吸菸，第一次的英語對話就圍繞著香菸開始了。我看到她吸的是北京出產的「中南海」牌香菸，當年市場上有很多進口香菸，比如萬寶路（Marlboro）、登喜路（Dunhill）、三五（555）等。

我問老師為什麼不抽他們自己國家出產的菸，而是抽「中南海」牌菸？老師笑了笑回答道，「中南海」菸有點兒美國菸的味道，和其他中國出產的菸不一樣；最重要的是價格便宜，比進口菸便宜很多倍。

瑪麗安告訴我，她來中國之前住在西雅圖，是一位單身教師，特別願意旅行到世界各地走走，探討不同的文化，在北京的大學裡教英語已經有一段時間。她很喜歡中國，特別是傳統文化，希望接觸更多普通人來了解北京這座城市。

瑪麗安問我研究生作什麼課題，我告訴她是有關骨折癒合的研究，是用兔子脛骨做實驗，來探討哪種方法對骨折癒合損傷小、癒合時間短、功能恢復快、經濟負擔低。她很感興趣，問了我很多問題。最後我說我們取了兔子骨頭作檢查後，會把兔子剝皮後兔肉紅燒吃。當年肉類供應十分有限，研究所裡其他人員常常和我要做完實驗的兔肉。

讓我非常驚奇的是，瑪麗安居然告訴我她愛吃兔肉，也完全不在乎實驗完的兔肉。下次去上課的時候，我帶了一隻兔肉，大概有五磅，按照我們紅燒的做法做了一鍋兔肉，瑪麗安吃得可香了，還問我吃不完的可不可以給她留下。真沒想到她竟然愛吃實驗用過的、中式紅燒的兔肉。

我問她是不是去「友誼商店」買日常用品和食物，瑪麗安說「友誼商店」和西雅圖的價格差不多，有的還更貴；她常常就在學校附近的店裡買東西，價格很划算。她說店員不賣給她「麵食」，比如饅頭、燒餅、蛋糕、麵包等，要一種「coupon 」，我當時還不知道coupon是什麼意思，仔細一想是糧票，就告訴她：「我給你一些coupon糧票，下次你就可以買麵食了。」我也學會了一個新詞。

瑪麗安一般不向學校要派汽車出去，她都是自己騎著腳踏車到處跑。下一次課，我們騎腳踏車到圓明園遺址，進去後她讓我講解一下。我那天覺得時間特別長，因為很多歷史古蹟的英文詞我都不熟悉，一路上搜腸刮肚，找出不少拐彎抹角的代用詞來表達圓明園的來由和八國聯軍掠奪的歷史。心裡想幸虧八國聯軍沒有美國，要不然我翻譯起來會很尷尬。

幾個月後我們比較熟悉了，也互相聊起我個人的情況。當瑪麗安得知我已經結婚，並住在離學校不遠的另一座大學裡，我太太是生物系的講師，她很想到我家裡看看，接觸一下北京老百姓的生活。我和太太商量後，決定請瑪麗安到我家吃晚飯。

那時我和太太住在她學校裡學生宿舍改成的教職員工住所，即所謂的「筒子樓」，一層樓三十幾個房間共用一個廁所、水房，走廊裡每個房間門旁有一個廚櫃和爐灶，那就是廚房。太太和我還絞盡腦汁，在有限的條件下，設計美國人喜歡但又有中國特色的家常菜，包括酸辣土豆絲、紅燒魚、烤羊肉串和魚香肉絲。

我們的家就是一個學生宿舍房間，大概十二平米，一張雙人床、書桌、兩個單人沙發就沒有什麼空間了，飯桌是一個折疊桌，吃飯時打開。瑪麗安來我家聊了一會兒後，我和太太就輪流在走廊裡的爐子上炒菜。瑪麗安用筷子很熟練，她最喜歡的菜竟是土豆絲，她說在美國一輩子吃土豆，從來沒有這樣吃過，還要太太把製作方法菜譜寫下來，她回去自己試試。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課，是瑪麗安打開收錄機，播放了一曲約翰丹佛（John Denver）的歌曲「鄉村路帶我回家（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 」，並要我把歌詞寫下來。那是我第一次聽美國的鄉村歌曲，聽得我心曠神怡，如醉如癡，怎麼也集中不起來，聽了一遍又一遍，最後總算寫下歌詞，老師很滿意。我要求瑪麗安給我複製一盤磁帶，她欣然同意。

我腦子裡迴響著約翰丹佛的聲音有好長時間。八○年代末到洛杉磯定居，九七年聽到約翰丹佛因飛機失事而亡故，非常傷感。是我的老師瑪麗安引導我走進了美國鄉村音樂的殿堂，直到今天，我還會時不時地打開YouTube欣賞這首歌曲。我的英語口語課持續了一年，因為學業繁忙，實驗緊張，後來在北京沒有和瑪麗安再聯繫。三年後來美國試圖聯繫她，可是無論打電話還是寫信都沒有回應，很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