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歲月之寒冬回憶(上)
一九六九年五月,我便得響應毛澤東的號召,哭哭啼啼告別爹娘,離鄉背井,去往六千里外的東北軍墾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直到九年後大學恢復招生,我考上了大學,才離開了北大荒。北大荒的歲月吞噬了我九年半的青春華年。
上周末,夜來幽夢忽還兵團,見到了久別的夥伴,一個個竟然互相沒有叫錯名字。醒來後,趕緊上谷歌一查,意外發現了幾十頁關於「建字一○六」的資料。
「建設鋼鐵邊防」是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六個師的信箱代號,我所在的一師六團,信箱號碼便是「建字一○六」。我們六團知青來自京津滬、黑龍江本省的哈爾濱、雙鴨山、鶴崗等地,而建字一○六信箱是我們知青與父母、故鄉聯繫的樞紐。令我驚訝的是,谷歌上的北京知青網,竟然詳細列出了我們四營二十三連二八五名的全體知青名單。
一九六九年,北大荒冰雪淩霜的冬天;一九七○年元旦,我在異鄉度過的那個節日。將近五十五年過去了,往事悠悠,點滴在心頭。而今正當紐約隆冬,由大洋此岸,回憶彼岸,在異鄉黑龍江度過的第一冬的經歷,就像發生在昨天。
全連知青將近三百人,其中北京知青占一半,上海、天津各有幾十人,其餘則是黑龍江本省的哈、雙、鶴的知青,加上當地出生的青年,再加上非知青的老職工,人數眾多,約為正規軍隊連隊人數的三倍。
清晨的出工,和幾乎每晚都有的全連大會,連長哨子一吹,大家以排為單位地立正、稍息,真是氣勢磅礴,兵事也僅此而已。因為我們上海知青到達的一九六九年初夏,加上大批北京知青在同年八月抵達,正是農忙季節,從早到晚,累得筋疲力盡,所以那半年只「生產」不談「兵」。中蘇邊界珍寶島事件,也只在批判黨內走資派、原連隊黨支部書記的大會上提到一兩句而已。
冬天來臨時,屬於農閒季節。白天活不忙,每班發兩把鎬頭,讓大家在牛、羊、馬圈附近冰凍的地段亂砍亂刨,砍刨下的稀稀拉拉堆積一起,是為春天播種準備的農肥。休息時,凍得手腳冰冷的我們,就串門到附近老鄉家的熱炕頭,總要班長一再的催促,才肯離開去繼續輪流掄鎬頭積肥。
可是早晚情景就不一樣了。晚上開大會時,指導員說得更多的是提高警惕、加強備戰,要求以排為單位,清早軍訓,夜裡站崗。於是,清晨天還沒亮,全連哨子吹得震耳欲聾,排長們把下屬的「兵」們從熱被窩中轟起。排隊、立正、稍息,每人手裡都握著一根早已按指令削好的拖把粗的木棍當作「槍」,跟著剛從部隊訓練回來的排長,喊著刺著,「突刺-刺」、「突刺-刺」。
大家全副「武裝」。一身著沒有領章帽徽的棉軍裝,戴著口罩和棉帽子,穿著棉膠鞋,全身臃腫,手腳笨拙地刺得東倒西歪。排長不斷糾正著大家的動作,我和其他幾位戴眼鏡的知青最為狼狽,因為從口罩中呼出的熱氣,在眼鏡片上結成了一層薄冰,簡直成了「瞎子」,排長的示範動作根本看不清,只能跟著指令亂刺一氣。刺到天大亮,才解散,然後洗漱、吃早飯。
晚上的站崗,對大家來說顯得更新鮮。剛開始階段的站崗,各排兩人一組,在指定哨位上輪流站崗一小時,人人都豪情滿懷,彷彿自己就是一個兵。不論是連長還是指導員去查崗,都未發現脫崗的現象。然而,當新鮮勁一過,就滿不是那回事了。
都在青春年少貪睡時,大家嗜睡癮頭終於勝過了新鮮勁頭。站上半夜崗的還好,一小時一到,就去推醒下一崗的人。哼哼唧唧,下一崗的人嗤牙咧嘴爬出熱被窩,拎起木棍「槍」,咯吱咯吱地走在雪地上,找到自己的哨位,就去站崗。
也不知誰先膽大包天,被推醒輪值下半夜站崗時,睏得爬不出被窩,就賴在被窩裡繼續睡,等迷迷糊糊差不多睡足一個小時,就再推醒睡在身邊的下一崗人:「該你了。」那下一崗的也不傻,照葫蘆畫瓢,也如此這般地在被窩中「站崗」一個小時。張三李四,有樣學樣,於是下半夜全員脫崗。
幸運的是連著幾天也沒人查崗,因此輪值上半夜的也乾脆不站了。之後像是約定,大家也懶得再在被窩中假模假式推醒下一崗人,人人都一覺睡到大天亮。排長不管,連幹部也不三令五申,站崗制就不了了之了。
更不知從哪天起,矇矇黑的淩晨,既沒有聽見哨子吹響,也沒聽到排長催促,大家就都睡到不得不起床時為止。軍訓不告而宣地結束了。此後,直到九年後知青全部返城,再沒有軍訓,當然也從無戰事發生。(上)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