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家攝影師

善強

富人富到有私家司機,但少有私家攝影師;窮人卻窮得有私家攝影師。

我們有私家攝影師,只是不付薪,包伙而已。他是外省人,卻與我們這個本省家庭維持長期的情誼;他是我們的貴人,詳實地記錄一九五七、八、九年我們在美崙溪畔老家的生活點滴。我們稱他王先生,在我們家裡,王先生就是他,不是世界上任何別的姓王的先生。

台灣光復後,二十幾歲的他帶著他的寶貴相機,遠從家鄉山東到花蓮遊山玩水,不料內戰爆發,回不了家,就到花蓮的自來水廠上班。或許看上我家隔壁的女孩,竟到我家要求搭伙,語言無法溝通下,平日傍晚他逕自到我家。等吃飯旳時候,百無聊賴,就對凖哥和我拍照。

假日他帶著相機,騎著拉風的重型摩托車,陪我們全家參拜美崙山上的忠烈祠、漫步在美崙溪畔的河堤上、拜訪娑婆礑爸媽的至友,還做饅頭、包子展示廚藝。生活照以生活的環境為背景,捕捉生活的瞬間,比照相館的全家福照更具歷史意義。

近日整理這些生活照時,穿越時空回復成三、四、五歲的我,在爸訂造的木架上玩家家酒,隔著爸的腳踏車的倒三角軸呆望著,跟哥登上梯子共摸成熟的香蕉串,或在哥的督導下寫字(見圖),與媽共登忠烈祠的階梯,圓圓的大餐桌旁進餐,每幀都是特寫鏡頭。

發現每年總有一天相片特別多,問姊與哥後才知,當天媽買底片,請他陪我們户外遊,拍些特寫照。一九五九年的三幀,全家人端坐在經歴溫妮颱風洗禮的家屋前,蹲在美崙溪畔河堤上的蘆薈間,或往右轉頭遙望遠方的全家福照特別珍貴。當年定居花蓮後,首次未赴照相館拍全家福照,生活愈艱苦,記錄竟愈陽光、生動、豐富。

揣摩當時媽的心路歷程,即使家境拮据,仍竭盡所能更經濟地貫徹記錄全家生活的理念,意想不到的是更實惠。曾與姊重訪老家,生鏽的鐡門深鎖,從門縫窺視,處處荒廢的鐡皮,滿傷感的。這塊地是否經歷更多的滄桑?不管眼前多麼面目全非,深植腦海裡的仍是那美麗的家園。

王先生娶別的女孩成家立業後,相機只對凖他的寶貝小孩,但情誼長在,啓蒙哥和我的童話「羅賓漢」、「國王的新衣」還是他送的。

爾後成長的歲月裡,家裡從未有相機,幾乎不再有生活照。大一時倒有一台拍立得,它是小舅全家從日本到台灣遊覽後,六歲表弟留下的,短暫使用後就不再買昂貴的底片養它。不到幾年,每張彩色相片都模糊了,反而王先生拍的黑白相片至今仍清晰如昔。

赴美後才有首台照相機,生活照驟增。如今蘋果手機在手,逾萬幀高解析度彩色相片觸手可及,人人都是自己的私家攝影師。六十年後,不知哪位有心人仍珍藏其手機內至少一幀?

隔鄰的外省家庭也與我們這個本省家庭維持長期的情誼。馮爸爸遠在台北的飯店當會計,馮媽媽則在家照顧五個小孩,總是一襲旗袍,表情嚴肅,馮家大姊就是王先生心儀的,二妹遠在湖北家鄉陪伴她的祖父母,還有三妹、四妹、大弟、小弟,我沒大沒小地也這樣稱呼這些比我大的小孩。

我成長的過程裡,沒有袓輩的懷抱,也沒有父執輩的就近關照,只有他們像我的兄姊般陪我們家三個小孩一起成長。如今想起這段往事,不禁納悶,光復後我們剛學華語,媽媽不擅廚藝,如何溝通與關照又高又壯的王先生?若馮媽媽不那麼嚴謹,肯關照同言同語、同為天涯淪落人的王先生,也許擁有豐富幼年生活照的是大弟與小弟,而不是哥與我了。

夜深人靜偶爾醒起,細數一生的貴人,王先生是,一生執教的馮大姊也是。一九八一年五月底我退伍後,即赴研究院非正式工作,需身家調查證明清白後,才可名正言順地領薪,苦等近一個月毫無下文,口袋已空,幸好馮大姊介紹月薪四千台幣的國一數理家教。

七月中我見風轉舵找到工專講師的工作,卻因無黨籍而卡關,幸好她找教育界友人幫我打通,終得人生的首份正式工作。另有教育部每月六千台幣的補助費,三管齊下,收入不少,一年內就還清助學貸款,籌足三千美元赴美留學,揮別人生之春,邁向人生之夏。

想著,想著,突然好奇,那三年內,害羞的王先生有否與馮大姊合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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