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十塊錢
一九六○年,大饑荒逼近,公社化以後大呼隆地成立的集體食堂,吃光了糧食以後,解散了。於是,消失了好幾年的鐵匠擔子出現在街頭,它終於有生意可做,人們把家裡長鏽、穿孔的舊鐵鍋送來修補。
說起鐵鍋,大飢荒前兩年的大躍進運動中,全民土法煉鋼,官方派人逐家逐戶收繳鐵器,送進小高爐,為「鋼鐵元帥升帳」助陣。普通人家的鐵器,鋤頭犁耙等農具不算,無非是鐵鍋、鍋鏟、鐵窗框和窗柱,最大宗的自然是鐵鍋。好在多數人藏下一口鍋,沒上交,給人吃的稀粥、野菜、土茯苓和給豬吃的潲水,都用它來煮。
這一年我十二歲,上小學。小鎮每隔五天一個墟期,滿街是人、雞公車和扁擔,河邊鳳凰樹下,照例被打鐵佬蔡伯盤踞。蔡伯是本地人,世襲鐵匠,才四十多歲,但蒼老如花甲翁。他兒子的年齡和我相仿,退了學,當老爸的跟班,管拉風箱。
我沒事愛蹲在蔡伯的攤檔前。首先引起我好奇心的,不是熊熊爐火裡的小坩堝,而是忙碌不停的手。蔡伯的個子不高,骨架中等,然而兩手奇大,張開手掌可蓋我的臉孔,手的烏黑和粗糙,哪怕在擠滿墟場的赤腳農民中也夠觸目。
我盯著,他右手拿小勺從坩堝撈起通紅的鐵水,往已鏟去鐵鏽的鍋上一傾,一滴落下,左手在鍋下,以一個用破布捲成的塞子一頂,吱一聲,鐵水變為青白色,黏在鍋上,把破洞填上。被鐵鏽侵蝕出來的破洞如果很大,要重複幾次。我驚訝至極,他隨時伸手按壓雖變為暗紅色、但溫度足以把人炙傷的鐵「補丁」,觸摸鍋的底和面,連眉頭也不皺一皺。
蔡伯看到我對著他的黑手出神,得意地攤開手掌,說:「峨嵋派的鐵砂掌沒它厲害,信不信?」我連連點頭。旁邊的小伙伴瞇眼看著木炭蹦出火苗,鐵水飛濺火花,景象太新奇了,他邊吸著因太投入而流到嘴唇的鼻涕,邊哇哇叫嚷。
蔡伯在等候碎鐵熔化的間隙,和我們開玩笑,伸出烏黑的拇指和食指,要擰其中一個肥白的臉蛋,說:「送你一個豆沙包。」豆沙包用糧票才能買到,蔡伯的手指所製造的,只有「黑」和豆沙餡近似。
有一回,蔡伯遇到挑戰。圍觀的閒人中有一位本鎮人,叫阿強,二十來歲,有名的二世祖,父母在香港,祖父母在美國,外匯從來沒斷過。去年,很多人被餓出浮腫病,香港給他寄包裹,大米、花生油、蘇打餅乾家裡有的是。阿強對蔡伯說:「喂,你說你的手掌像鐵皮?」蔡伯蹲在地上,竭力抬頭,看清楚翹起雙臂的發問者,沒回答,自管撈鐵水往破洞裡填。
「說你呢?敢不敢賭?」阿強一向來受人巴結,就這打鐵佬敢不理他。蔡伯漫不經心地問:「知道你有錢,和我賭,我拿命下注嗎?」阿強掃了一眼,大家都看著他,連我等蹲在攤檔旁邊的小孩子也站起來,看他們怎麼打擂台。
阿強從的確良襯衫的上袋,拿出香港寄來的鱷魚皮錢包,從中拔出一張簇新的人民幣,用手指彈一下,錢發出脆響。「來,你如果把一粒鐵水倒在手掌中,三秒鐘不動,就拿走。說到做到。」
「嘩,十塊!」一個孩子踮腳看清面額,讚嘆道。十塊錢,雖然只夠買十市斤最小的番薯,但補一口鍋,至多賺一毛,蔡伯如果生意很好,幹五天才掙到這麼多。蔡伯瞥一眼紙幣,露出何足掛齒的神情。可是連我也懂得,一滴鐵水,溫度在攝氏一千度以上,是會燙穿手掌的。
「來啊,不敢就不能瞎吹了。」阿強又晃了晃紙幣。蔡伯被激怒,把手一甩,說:「怕你!」蔡伯的兒子慌了,拉風箱的手停下來,說:「爸爸,不能。」阿強得意地說:「看你還敢說大話。」蔡伯拿起小勺子,從坩堝撈出鐵水,吼一聲「看著!」我閉上眼睛,天啊,肉在鐵水中燒炙出的焦糊味快要撲來……。
阿強哈哈大笑。就在這剎那,一個男人吼一聲「停!」蔡伯拿小勺子的手停在左手掌上方,鐵水如即將噴射的岩漿。我轉頭看,一個威嚴的男子喝住阿強,把他手裡的錢按下,罵一聲:「不識好歹,這樣缺德的事也敢幹。」他轉身對蔡伯說:「師傅,不要聽他瞎扯,不賭了。」
即將發生的慘劇被腰斬,阿強說:「好了,好了,不賭了。」那漢子扯著阿強的胳膊走遠,一路用手指戳阿強,可見是狠狠訓他。我認識這漢子,阿強的親叔叔,在供銷社屬下的五金店當門市組長,阿強最怕他。蔡伯大聲對著背影說:「聽住,是你心疼錢,別說我不敢賭。」我聽得出,他的口氣不像剛才那麼牛皮哄哄。
旁邊站著的大人,是鎮裡的理髮師傅,他輕聲對蔡伯解釋:阿強他叔,去年在土高爐工地,爬輔助梯到爐頂旁往爐腔填料,打個踉蹌,摔下地,幸虧沒事。大家以為他兩天兩夜沒得睡,累成這樣,他自己說不是,是被高溫烤暈了。他知道鐵水多凶。蔡伯尷尬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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