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歌聲

季山

那年去新奧爾良(New Orleans)開會,喜遇大學同學,其實同班四年,除了共處一個教室,其他並無交集。畢竟班上將近一百人,下課後鳥獸散,大家各有各的興趣嗜好。有同學愛爬百岳,遨遊於群山雲霧飄渺之間;我則蟄居斗室,臥遊文學與藝術的廣闊殿堂,四年下來,彼此講過的話不超過三句。

不過畢竟所學相同,仍有同窗之誼,尤其畢業十三年後還能在異國他鄉相遇,自然有幾分親切。我們也非當年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靦腆少年,再見面時,倒有唐朝詩人杜甫邂逅李龜年「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的情境,淒涼感傷中也成熟了一些。

傍晚到她下榻的旅館閒談,同學的百岳已遺留在太平洋的另一端,遙不可及;我的一箱箱小說雖然飄洋過海,隨我浪跡天涯,但箱上已蒙塵許久。

我們像在滾滾紅塵中,被生計任意操弄的兩個載沉載浮的小泡沫,轉著轉著又暫時碰上了。開完會後,她向東飛回紐約,我沿著密西西比河(Mississippi River)北歸密蘇里(Missouri),相距千里,別後不知此生是否能再見,如同「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兩人說著說著,不知不覺地過了午夜,只好匆匆告別。

出了旅館,沿著運河街(Canal Street)向我住宿的旅館輕快前行,夜深了,十二月的南方,空氣新鮮但也帶幾分冷冽,暫時把我的睡意擋在密西西比河上。白晝遊人如織的繁華街道,也被深夜澆熄了喧囂,變得寂靜空蕩。

走著走著,冷不防身邊竄出一個人,差點把我嚇一跳,定神一看,是個三十歲左右的黑人男子,中等身材,不高也不胖,衣著簡單但整潔合身。他先是朝我深深一鞠躬,輕聲問我是不是日本觀光客?我搖搖頭,他並沒有要離去的意思,跟我並排行進,並開始跟我閒聊。

馬路是公家的,不能阻止任何人走在我旁邊,我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攀談。還好他看來不像心懷不軌,我到其他的南方大城開會,也曾有過類似遭遇,所以心裡雖然難免有些防備,但並不恐慌。

多年下來,早已遺忘當年兩人說了些什麼,畢竟三更半夜,異地裡兩個背景迥異、全然陌生的人,在短暫的二、三十分鐘,能扯些什麼。只記得這個老兄談吐不俗,聊著聊著,他竟然開始唱起歌來。讓我驚訝的是他的歌喉使我想起老歌手納金高(Nat King Cole ),一樣有著低沉渾厚又穩健的唱腔,不疾不徐地唱著納金高的情歌。有這種天賦的人,應該屬於大型舞台的聚光燈下,而非流浪街頭。

我急著趕路,想回房補眠,再過數個小時,又得展開忙碌的一天,輾轉於不同的會場。其實真有閒情逸致的話,很想請求他乾脆就唱那首我摯愛的蒙娜麗莎(Mona Lisa),也許還能幫他和音,但謹慎的個性終究讓我開不了口。

不久後,到達旅館門口他停下腳步,又向我深深一鞠躬,抱歉地說道,他們不准他進去,他只能送我到這裡,說罷一隻手斜伸入天,瞬間凍成一座雕像。我識趣地遞給他一張紙鈔,他回過神來收下,雙手合十又鞠了躬,有如謝幕的演唱家,悄悄地消失在黑暗中。

二十八年來,那明亮的嗓音在我腦海中餘音繞梁,久久不散。我向結縭二十二年的太太提起這段人生的小插曲,她笑言,當年要不是她要去開會,我就不會去她住的旅館找她敘舊,沒有秉燭夜談,自然也聽不到曼妙歌聲。我想這一切的前因後果,就是古人所謂的緣分,老殘遊記結尾說的「是前生注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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