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霸凌

黎瑜

生為黃皮膚、黑頭髮的亞裔,我旅居美國三十年,偶爾稍微感受到種族歧視,實在微小到不足掛齒,也從沒把它當成一個問題,直到近日台灣的朋友問及,讓我想起一段印地安友人的往事。

他身高六呎、溫文儒雅,受過高等教育,堪稱體面的紳士,不過透過某些特質,不難辨識出他是印地安人。我們相識於加州往返阿拉斯加冰川的郵輪上,在西雅圖(Seattle)結束旅程下船後,他很樂意與我自駕同遊維多利亞島(Victoria Island),而後再各自飛回原居地;我也樂意有人代勞開車作伴,解決安全顧慮。

領來租車後,我們擠在渡輪口排長龍等待受檢,長龍分成二大類,貨運大車停靠右側,等小轎車登船停妥固定後,才魚貫而入,若無足夠空間就只有下回請早了。來到船上四處遊走參觀,我停在一處視角廣闊的甲板,突然他向我道歉說,他需要離開一會兒,便匆匆地走了。我逕自繼續閒晃,終於遊船鳴笛開航,他悄然出現,神色卻不平靜。

經我一再追問,他終於告訴我方才那段不愉快的爭執。他匆忙離開下船,去為一個不相識的印地安司機爭取公道,那輛排在右側第一輛的貨車司機,擁有一張一看便知是印地安血統的膚色和臉龐,他竟被阻擋登船,眼巴巴地看著後面的車輛依次繞行駛入,很快就會倉滿。眼見他所面臨的局面是下回請早,可能是逾時送貨得到不良紀錄,可能是按約扣款,甚至失信損失開車機會或是工作職位。

友人看在眼裡,立刻明白族人遭受了什麼樣歧視,即刻趕往幫忙理論,他用不帶口音的純正英語一番爭辯後,終於爭取放行;好不容易如願登船的司機,根本不敢離開底艙,他一直守護著卡車直到下船。底艙酷熱空氣汙濁,沒有飲水食物供應,也沒有肢體伸展的空間,更別說清風拂面欣賞海景,他內心除了沮喪羞辱,還擔心著船員回頭來破壞他的卡車,那時候他是否能應付呢?又是否會有再一次的好運,有正義之士能及時支援?頓時激起我內心的不平與憐憫。

從西部電影中,我只知道當年歐洲人移民美國,組織騎兵隊大肆殺害印地安人,強奪肥美的山川土地、燒毀村落、驅趕殘餘到土地狹窄貧脊的山區,孩童不准上學受教。那些不是三、四百年前的事嗎?我移民來美國,得知不少印地安人保留區和准許印地安人開賭場營生,孩子可以自由平等上學,還以為一切都已是過眼雲煙的歷史。

與友人坐在景區長椅上,聽他道來,才知道白人對印地安人的歧視並沒有止息,他們之間甚少通婚,以至數代後仍存留著臉部特徵。更因自幼說母語,操著多少帶口音的英文,常常被看不起,在社會生存更是得不到公平待遇。

我們正說著,幾個乘客走過時,會遠遠地盯著我們看,我不在意繼續交談著,他突然說:「妳知道他們心裡怎麼想嗎?」我茫然,他說:「他們在想,這麼一個精緻的女人,怎麼會跟印地安人交朋友呢?」

我這才了解印地安人自小是如何受到身心霸凌,是如何在暗藏不公平的社會裡,努力生存求上進。我想我的理解和悲憫,根本不及他們痛苦的萬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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