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友廉叔

康瑋發

要不是退休後愛上打麻將,我是沒有機會認識廉叔的。我來自內陸,他來自台灣,偌大的世界彼此認識只靠緣分。廉叔姓肖,初認識的時候,我稱他肖生,後來大家熟稔了,又因為他是長輩,便改稱廉叔。

早年廉叔從香港中學畢業後,為尋找理想,遠赴台灣國防大學攻讀,當時蔣大公子是他的學長。廉叔畢業後留校任教,但不久後便來美國繼承父業,做起了餐館生意。

在台灣,廉叔讀的是政治學,對做餐飲並不在行;離開台灣時,蔣大公子對廉叔寄予厚望,希望他在舊金山能辦一份書刊宣傳三民主義。廉叔不忘學長重託,他父親去世後便考慮賣掉餐館,籌辦愛國刊物;然而事過境遷,廉叔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創辦刊物之事只好作罷。

餐館結業後,廉叔去到加州沙加緬度縣(Sacramento)買屋養老,於是便結識了我們這班雀友;他獨居,打麻將自然都是在他家進行。

麻將這遊戲從來認牌不認人的,廉叔的雀經講得很通透,但十二圈下來,往往是輸得服服貼貼,而且不時鬧出大笑話。最經典的一次是桌上的牌將要摸和,廉叔喊要碰牌,牌碰過後,牌面是嚇人的清一色,但他突然搔頭,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

另一個雀友提醒他說:「廉叔,你還未出牌啊!」廉叔把捂著牌的手鬆開,大家才知道他只剩下一張牌,打出來便沒有牌了;原來不知什麼時候他忘了摸牌,弄了個「小相公」,頓時惹得現場哄堂大笑。

我們後來才知道,廉叔是結過婚的,太太是法國人,他從來不透露他們是怎樣分開的。廉叔育有一個混血兒,寄養在法國的岳母家,直到成年後才來美國,但馬上又搬到外埠一個農埸工作,他們父子好像從來沒有在一起生活過。

廉叔習慣了孤獨,他為人善良節儉,總是助人為樂,在美國有些華人不精通英文,每次求助廉叔,他必然幫到底;廉叔家中的擺設非常簡單,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廳掛滿民國元老的字畫,有關這些字畫的故事,他只喜歡跟我談,因為他知道其他雀友根本沒興趣聽。

廉叔寫得一手好文章,他想出書,我告訴他現在如果要出書,首先要先學會使用電腦,但以他的年紀來說,這並不容易,此事給他留下了遺憾。

疫情那幾年,打麻將的聚會沒了,我也搬到埃爾克格羅夫(Elk Grove)居住,和廉叔的來往變少了。去年有雀友重提打麻將之事,但廉叔已年老眼昏花,身體也大不如前,他說恐怕連四圈也堅持不了,打麻將之事也就因此擱下來。

前些日子,有雀友告訴我,廉叔在家不慎跌倒,爬不起來,缺糧缺水的他,在地上躺了兩天,幸好被鄰居老太太發現,才通知急救站把他送到醫院。我用手機聯繫上廉叔時,他已被轉到療養院,電話那頭廉叔說話依然中氣十足,應該是他幾十年習武養成的習慣吧!他還說過幾天就能出院回家,囑咐我不用去療養院探望他。

聖誕節後的第二天,我買了廉叔最愛吃的澳門雞仔餅前往他家,一踏上他家台階,我就發現有點異樣。廉叔平常愛潔淨,他家門前的樹葉總是打掃得乾乾淨淨,但眼前卻是落葉鋪滿一地。我走到前窗,透過半掩的窗簾往裡面望去,沒有燈光,只見一片昏暗。

我試著按門鈴,又敲了鐵門,裡面沒有任何回應。我失望地正要離去,見到門邊不遠處那掛牆的古老郵箱因郵件太多,有些郵件已散落在地上;我心中不忍,儘管都是一些廣告信,我還是把它們撿起來,疊放在窗前的桌子上,在前院找到一截木條壓好才驅車離去。

當晚我試著撥打廉叔的手機,電話那邊卻傳來一名女士的聲音,她問我是哪一位?我說我姓康,是廉叔的朋友。那位女士告訴我,她是在療養院照顧廉叔,也經常聽廉叔說起有位姓康的好朋友;對方馬上又說,廉叔兩天前因大腦重度中風,已經進入高危病房,但目前最大的問題是無法聯繫到他的兒子,因為要簽一份同意放棄再次急救的文件,並問我有沒有他兒子的聯絡電話。

向廉叔要他兒子的電話,這事我是想過的,但始終不方便開口。其實那天到廉叔家的時候,我已經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知他能否再回來?老人家臨終沒有家人在身邊,在美國時有所聞,但直到這事發生在廉叔身上,我才真正感到人生有時是多麼無助。

新年第二天,我收到消息,廉叔走了,醫院始終無法聯繫到他的兒子。廉叔的走,像似在寒風中,飄落了一片冬天的葉子,令人不捨。

療養院 加州 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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