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諾曹與藍色鳥(二)
「他們的面目被日頭曬得黧黑,瘦而結實,兩條有著團塊肌肉的小腿,粗大的腳趾頭、黑色的趾甲。他們的眼睛自由攝入各種景像,沿途的男女老少、草木蟲獸,清晨的山嵐溫柔拂過黑硬的山岩,傍晚時火紅的太陽墮入金波大海……到了我爸,他讀了點書,能修各款電腦和手機,輾轉到了個南方大城,喜歡城裡高聳的大樓和潔淨寬敞的柏油路。他跟房東的女兒好上了,很快有了我。我記得他常把我驕傲地扛在肩上,說將來我會是個大學生,掙大錢,不用再搞什麼手藝了。」
少年停下來喘口氣。看來他平時沒有機會跟活物說話,都是自己說給自己聽,開口就是一套一套長篇大論,不怕有人打斷或質疑。
「然後,就是那個冬天。」他閉上眼睛,進入了另一個時空。在那裡可怕的事情正在發生,即使到今天仍未能完結。
「狂風夾著雨雪颳了好幾天,路旁的溝水凍成冰,大家都說從來沒有這麼冷的冬天。一天早上我醒來,房裡只有隔壁吳阿姨。我媽呢?我爸呢?阿姨看看我,嘆了口氣。吃過午飯後,媽媽回來了,她抱著我流淚,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又過了幾天,吳阿姨和吳老爹不見了,我問媽媽他們去了哪裡,媽媽只是把我抱得更緊說:別怕,媽媽在這裡……鄰居們原先聚在一起議論,後來也不議論了,躲在家裡很少出門。巷口王奶奶常抱著小孫兒,在窗口看外頭解悶,但是那個房子突然搬空……冬天還是沒有過去,死般的靜寂。偶爾一陣猛烈的咳嗽迴來盪去,小巷變得灰撲撲的,被人用濃痰黏住了。越來越多人加入那個失蹤大隊,最後,媽媽也加入了,頭也不回向前疾行。然後,我腦殼發疼,胸腔裡像爛了個大窟窿,在床上爬不起來。
「我醒來時,已經在這個房間了,渾身沒力氣。從此,我再也沒有出過門。」他環顧四周,彷彿此刻才認清自己的命運。「他們說我很幸運,現在有單位負責照顧我了,給家裡減了多少負擔。表叔把我家的房子賣了,偶爾來看看我,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啊,你聽這腳步聲,鞋子拖磨著地板,走路不抬腳。這是瑪莉,我的第四個陪伴者。」
「皮諾,我把下午點心端過來?」
少年搖頭。
「吃點東西比較不怕冷。」
「我不冷,如果你怕我冷,給我一杯葡萄酒,還有一些橄欖和乳酪。」
「這裡沒有什麼酒,也沒有你說的那個啥。你是在故事裡讀到的吧?外國人寫的故事,書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看太多書不好,它們影響了正常的思維。」
「這個非人,哪知道書的好。」他低聲朝藍鳥嘟噥。
「外頭有啥?」瑪莉站在房門口,頭往屋裡探。
「沒什麼。」
藍鳥揚了揚翅,似乎要飛走,又像是對他說:把她打發走吧!
「我來關窗,你這樣會感冒的。」
「不不不,你別進來!我不冷,一點都不冷。窗戶就開了一條縫,這是你兩天前開的,說要透點氣、說房間裡味兒重、說新鮮空氣對健康最有益……」少年突然大聲嚷嚷起來。
他喊完又連忙輕聲跟藍鵲解釋:「我不喜歡別人進我的房間,他們總想找機會窺探我腦裡在想什麼。深夜半醒半睡時,我常感覺有人在我房裡走動,尋找著什麼,或在某個角落看我睡覺。」
少年喊叫時,瑪莉觀察他的臉色和呼吸的變化,等他安靜下來開始自言自語時,她便用哄小孩的口吻說:「好好好,小皮諾不想關就不關。唔,其實冷凍的羊角麵包,烤熱了吃很香的,你真的不要?」
「好吧、好吧,麵包來一個,還要一杯奶茶。」
「羊角麵包和奶茶。」瑪莉拖著腳走了。
「你聽到了吧,這個非人,總是複述指令,對我的抱怨充耳不聞。也許她的迴路設計優先處理的是指令,不是情緒。」少年嘲諷地說,接著他把箭頭朝向自己,「瞧我,一身白肉,從來不曾在烈日下勞動,垂著的一雙手一動不動就像假手。不要說手藝了,我拿不穩一個杯子,只能吸管裡喝奶茶。」
藍鵲對少年的自嘲無動於衷,好整以暇啄著羽毛,秋光在牠的羽衣上鍍了一層金。
少年看著又開心起來。「藍鳥、藍鳥,你為什麼還站在這裡陪我?連我都感覺到從窗縫灌進來的寒意。我刻意保留這窗縫,那一絲寒意或許能讓我的身軀顫抖呢!可嘆我被囚禁在這副僵硬的軀殼,離開人就無法生存。但我這算什麼生存?是的,他們終於給了我幾本不是童話的故事書,那些書內容卻無趣,沒有像我這樣人的故事。後來我就不再要求讀故事了,我想認識這個世界。」
少年學起瑪莉說話的口吻,直著聲音語調平緩:你讀那些幹啥呢,知道那些你又能幹啥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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