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玄上人在維加斯(一)
父親去世以後很多年,我都沒能夢見他。他離世那天,我不在南京,到第四天才拖兒帶女從美國飛回國內。去世之前的大半年,父親接連幾次腦溢血,住進朝天宮的養老院,那裡類似於宿舍,帶二十四小時護工。那天我進了「宿舍」,房間裡只剩下老母親,見到我進門,她一如既往滿臉是笑,笑完了眼圈紅了。我私下一直覺得父親在生我的氣,幾年來從不入夢,但最近他可能不生氣。
在夢裡,我獨自站在維加斯的大街上,那個被稱為「黃金一英里」的鬧市區,米高梅賭場門口的廣場上音樂徹夜不絕。離我不遠的大路上滾滾車流,各種牌子的豪車帶著炫目的金屬光澤,噴著嗆人的尾氣,流星一樣疾馳而過,掀起的熱風即使在夜裡也燙人。街道的兩邊是高樓大廈,巨大的霓虹燈伴著同樣巨幅的液晶屏幕,閃現出賭場的名字:永利、米高梅、凱撒皇宮、貝拉吉奧、威尼斯人……大樓的下部是賭場大門,被霓虹燈照得雪亮如白晝,激光燈在天空打出一道道彩線。
我誰都不認識,除了老虎機,不會玩別的賭博遊戲。站了一會兒,陌生人的面孔像一朵朵波濤一樣向我撲來,我決定回酒店躲一躲。
酒店的前檯和大廳也是金碧輝煌、人聲鼎沸,四周的牆壁貼滿半透明的高級液晶屏幕,閃出人造森林和海洋,鮮艷的熱帶魚和熱帶雨林的鳥同時出沒其中,美妙的音樂像轟炸。
我跌跌撞撞回到房間,開了門,房間裡坐著老年的父母。他們各踞一張沙發,在讀華文報紙。父親抬頭從眼鏡後衝我打了招呼。他比記憶中任何時候都要年輕,是我童年時記得,我們住在雞鵝巷時的樣子,一頭花白髮剪得短短的,寬肩闊背,兩腿健壯,身體裡好像有一股電流。但他的眼睛是溫和的,甚至是傷感的。
過了一會兒,他放下報紙,起身朝我走來。那個樣子好像要來擁抱我,但真正走近了,卻和我擦身而過。他打開牆上的一扇門走了進去,關上門,就消失了。
酒店房間有巨大的落地窗,從那裡不僅可以看到樓下車水馬龍的街景,還可以看到更遠的地方,看到我所到過的別處,內華達、紐約、新澤西、佛羅里達。甚至可以看到中國──最熟悉的兩個城市,南京和北京都在其中。
不僅可以看到遠方,還可以看到過去,在我出生之前發生的事──父親童年在浙東鄉下度過,水田裡螞蝗叮在他腿上,夏天可以用樹枝黏知了,在火上烤了吃;還有我出生以後我們住的雞鵝巷蝸居,巷口賣開水的老虎灶……記憶中的細節一目瞭然,像電影一樣呈現在這個神奇的窗戶裡。在這些時空交錯、五花八門的風景裡,唯一看不到的是父親,但我確定他就在這裡,跟我在同一間房間裡。甚至他身上帶著狐臭的汗味,彷彿都可以聞到。
父親愛動,坐不住,在家裡時不是搞清潔,就是在洗菜準備做飯。身為工程師的他,特別喜歡修理東西,換電燈泡、修理不靈的電插座、把露在外面的電線用膠布貼到牆角這種簡單的安全操作,是他最喜歡做的。他在美國的家裡住的時候,即便只住上十天半月,處處都會留下他修理東西的痕跡──原來吱吱作響通向陽台的紗門安靜順滑了,烤箱的內燈換了燈泡又亮了,斷了鏈條的自行車修好了……他盡一個老工程師的職業本分,也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和動手的癮。
父親來美國多次,但並沒有來過賭城。辦完喪事,我請老母來美國探親。為了讓她散心,我帶她去位於內華達沙漠裡的維加斯賭城。這個地方,任何人第一次來都會眼花撩亂。老媽媽不賭錢,不喜歡待在沒有窗戶、只有空調的賭場裡,覺得氣悶。她最喜歡做的是黃昏時去佛蒙大街上看燈光秀。維加斯有一種要飯的,裝扮成超人、蝙蝠俠、自由女神等形象,站在街上主動撩行人,跟你合影,然後問你要錢。
我媽喜歡這個。每次人家熱情地跟她打招呼,用中文飆幾句「你好」,她都要停下來,問我這是什麼角色,然後欣欣然和他合影,再讓我付錢給人家。在蝙蝠俠、超人和米老鼠的左擁右抱下,她的臉上難得愁雲散去,露出兒童一樣開心的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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