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玄上人在維加斯(二)

凌嵐

拍完照片的當晚,她立刻叫我把手機裡的照片送到店裡打印出來,「一定要給你爸爸看看!」至於怎麼給爸爸看,她沒有說。我猜她會把照片疊放在父親的遺照邊,二維的花花世界的影像好像可以輕易進入另一個二維的人的眼睛裡。這種奇想之術,英文裡叫magic thinking,不講科學原理,但隨時輕易地跨越生死,老媽媽很快就掌握並熟練運用。她像一個老年的彼得潘,獨自在悲痛的海洋上飛翔,不肯落到水面,從來不流露傷心。

1962年母親從南京匯文女中高中畢業,考大學落榜,混跡當時南京市裡眾多的「社青」隊伍。社青就是沒有工作的社會青年。據她說,1961年是考大學最容易的一年,1962年招生收緊,上大學的人數只有原來的幾分之一。無事可做、無工可上,白天她和一群落榜的同學到南京圖書館閒逛。有一天坐到了一個正在讀書的身材高大的男生旁。這個男生自我介紹是南工的學生,溫州人。

母親是在抗戰時期逃難的路上出生的,地點就在溫州。雖然從來沒有去過,她對溫州這個地名一直有特殊的親切感。於是她回家興奮地對阿太說,認識了一個溫州佬大學生。南工即南京工學院,52年院校調整時,東南大學被拆解,文理系遷出併入南京大學和復旦大學等院校,工科系留下變成了南京工學院。1988年「南工」又改回東南大學,那時我已經在北京讀大學。我從來不習慣說「東南大學」,提到父親的母校,我一直稱之為「南工」。

實情是,「溫州佬」男生那個時候已經從南工本科畢業,工作分配到徐州電業局。但他不想去徐州,遲遲不肯去報到,他要留在南京。因為戶口限制(他是浙江蒼南戶口),且當時的政策是大學生必須統一服從國家分配,不去徐州工作是不行的。留在南京唯一辦法,是找一個本地姑娘結婚。

這是他心之所想,可以說暗中的小計畫──在圖書館偶遇南京的年輕女子,結識、交往、結婚,然後他就可以留在南京了。這個美好夢想是否能實現,他並不知道。結識一個地道的南京女生並戀愛,絕對是緣分。

那時母親二十歲出頭,外公(母親的父親)打成右派以後,被送到青龍山農場勞改。全家曾住的省衛生廳公寓被單位收回,他們被掃地出門。外婆(母親的母親)帶著四個兒女,再加上阿太(外婆的老母親),租住在衛巷的兩間小屋裡。房間太小,母親晚上睡覺不得不在廚房裡搭床,白天起床後再把床拆了。那時,衛巷六號那個地址的戶口本上,一共登記了七個人。

為了開源節流,外婆在陽台上養雞。從母雞孵蛋開始,蛋生雞,將小雞仔兒養大,拿出去賣了換錢。外婆喜歡養雞,這我是知道的。她有一本關於養雞的書,字裡行間畫了橫線、做了眉批。

沒有防雞瘟的防疫針,雞有時沒精打采。外婆把土黴素碾碎了沖水,掰開雞喙灌下去。過一夜,雞就精神抖擻了,早上起來餵食時,已經可以跑得飛快。外婆的土黴素治好了病雞、治好了偶爾發燒生病的我,以後也治好了堯化門農場農民的孩子。

衛巷屬於進香河街道,離南工一箭之遙。幾天以後,母親在衛巷六號再次遇到閒逛的「溫州佬」,從此開始交往。我的父親、母親就是這麼結識的。

「在人生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遇到了你爸爸。」每次提到人生這段,她的聲音裡都帶著笑意,充滿驕傲和得意,「我是幸運兒。」

在維加斯的那些天,每天早上酒店免費供應自助餐。我們起得早,基本是最早進餐廳的客人。坐在洞穴一樣巨大的餐廳裡,頭頂上的電風扇緩緩轉著,「夜生活的人還沒起床。」母親環顧四周,評論道。

王幼嘉/圖

餐廳太大,刀叉碰到杯盤上都帶出回聲。服務員問要什麼飲料,我給媽媽點一杯叫作「邁泰」的雞尾酒,雞尾酒杯邊緣插著一把洋紅色的小紙傘,媽媽喜歡「邁泰」裡摻的濃烈甜美的蘭姆酒。離我們不遠坐著一對老年人,看樣子跟我們一樣也是來度假的。每次吃完,老爺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拉過老太太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臂彎裡,然後兩人緩緩地邁步離開。老母親不錯眼珠地看著這一對手拉手地走遠,她低頭喝一口「邁泰」,半天不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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