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親人的持久戰(三)

胡剛剛

是什麼力量書寫著我們的基因,讓我們自動自覺背負起一重又一重生存壓力,並不假思索為之拚殺?教育資源、住房資源、醫療資源……即便移民海外,不少人仍習慣性地把身邊的同胞當作資源競爭者,不要說面和心不和,不背後捅刀子已是大恩大德。

「打是親、罵是愛」是詭辯者施虐前屢試不爽的開場白。想像力大爆發時期的童年,每列思維的微波都在頭腦裡海嘯般演繹。天馬行空的劇情裡我化身為鱟,一種靠死亡率很高的蛻皮方式成長的藍血節肢動物,隸屬螯肢亞門。鱟最早出現於四億年前,與牠同時代的動物大都進化或滅絕,而牠依然保留著最初的樣子,因此獲名「活化石」。鱟具有側抑制現象的複眼能夠使動態圖像加倍清晰,於是我眼中的「我愛你」有了別樣的含義:

你從我肉身中摘取骨笛

吹奏幻境之香,以實詞虛構三連音

悠然解鎖。九重塵霧裡,丹紫煙火剎那坍縮

幼鱟揮舞團扇亮劍。陣痛,剖割海的輪廓

小小梵神無畏幽藍、無畏蛻變、無畏修羅場

無畏敵手是色盲。你問我為何愛黑勝過白?

想,心卻不屬於我,胸前綻裂遠古的傷:

「狹義純潔看初態,廣義純潔看初態能否更改」

我生長、參悟、涅槃、重塑。挑戰你

冷如廢鐵的信仰。你的露水情

是我形而下到形而上的

逆向修行

鞭炮聲被越來越矮的斜曛稀釋得東零西碎,像除不盡的商,小數點後綿延不斷的尾巴沿著省略號,鑽進餘霞的微光,這是入夜前短暫的寧靜。爸爸、媽媽重歸於好,把我從鄰居叔叔那兒接回家。我幫媽媽收拾「戰亂」後一片狼藉的屋子,一本標題奇特的書掉到地上──《反熵‧生命意識‧創造》。我拿起來翻著,問媽媽書名的第二個字讀什麼、是什麼意思。她的詮釋我沒懂,但我記住了導論開篇的一句話:「侷限在一個領域裡,是根本解決不了問題的。」

3

我七歲那年,爸爸雲淡風輕地撂下一句「能者取材於社會」之後,帶著媽媽和我淨身出戶。姑媽如願以償獨霸了她致力多年拚爭的、足以讓她終生錦衣玉食的家產。我與父母像被一篇正在進行的小說拋棄的語素,在不可分割的語法單位裡相依為命,每個倔強的字都不能被替換。

這不是一個讚頌清高的年代。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爸爸的傲骨使我們活得無比艱辛,沒有革命者的悲壯,只有破落戶的悲涼。丟了護甲的蝸牛變不成蛞蝓,初步覺醒的生命意識不足以支撐牠去塑造明天的形狀。面前的路,一條生死未卜,另一條必死無疑,牠別無選擇。

英國王后大學的研究人員曾用甲殼亞門的代表──寄居蟹做過一個實驗,以驗證其對痛感的反應。人們在一群寄居蟹的殼上鑽孔插入電線,用弱電流刺激牠們的腹部,當即就有寄居蟹冒著生命危險離開了殼。電刺激停止後,人們在剩餘的寄居蟹附近放上新貝殼,許多寄居蟹毫不遲疑衝向新殼。這說明電刺激給牠們留下了九回腸斷的陰影,讓牠們覺得舊殼不值得留戀。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居無定所。有時候媽媽把我送到她的朋友王阿姨家過夜。我躺在床上,努力捕捉從客廳飄來的模糊斷續的聊天聲。我知道媽媽想等我睡著後再走,也知道她第二天會來接我,可我就是睡不著,生怕聊天聲戛然而止,媽媽從我身邊走遠,只留給我一片黑暗,一片除了黑暗以外,什麼都沒有的黑暗。有時候我們住在好心人騰出的半個儲藏室裡。儲藏室裡沒有窗戶,只有老鼠,我睡在水泥牆邊的木箱子上,一不小心就會滾落到箱子和牆的夾縫中,蹭一身蛛網和灰塵。

王幼嘉/圖

很長一段時間,媽媽夜夜以淚洗面,對錄音機低訴被姑媽不公對待的往事。我從磁帶回放中略知一二:媽媽體弱,兩度懷孕都被姑媽散播的謠言「弟妹不知懷了誰的孩子」氣到流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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