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一)

孟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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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賈玲玲十歲,爸、媽和她三口之家,原過得喜樂安寧平靜。沒想到轟隆隆、嘩啦啦,天崩地裂,雷雨火焰交加,小小的家瞬間被摧毀殆盡,家不再是個家。

當年爸在國民政府的糖廠做會計師,這是個生產機構,原隸屬於資源委員會。會計是專業人士,解放以後,爸仍在原機關擔任會計。他為人處世原本很低調,但還是太年輕,在一次業務報告會議中,貿然提了幾句業務程序可以改進的建議。以外行領導內行的廠領導,認為這是惡意中傷他,爸雖設法辯解,仍然得罪了廠領導。從那天以後,爸兢兢業業,格外謹小慎微,仍然沒有躲過要來的災難。有人告發,說爸當年參加了國民黨抗戰期間發起的「十萬青年十萬軍」,名義是抗日,卻可能是國特……爸當年眼睛近視,雖也熱血沸騰,積極參加軍事訓練,僅兩個月就退役。後來沒和國民黨有任何關聯,此時卻百口莫辯。

不久,告發人提供了更爆炸性的線索,爸有個大他十多歲的姊姊,與一個國民黨空軍基地機械師私定終身,早年為逃婚遠去台灣。爸對他姊姊非常陌生,兩人年齡相差很大,家人由於女兒逃婚私奔,認為是奇恥大辱,根本不提此人和此事。

也不知告發人是怎樣把這些雞毛蒜皮拉扯出來的,但這是件了不得的罪狀,是裡通外敵。很快在連續幾次類似鬥爭大會的場合,爸不僅受到人身攻擊、被皮帶抽打、剃陰陽頭、遊街示眾,以及各種人格侮辱,最後還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

罪狀成立,下放青海鹽湖區。那兒有建設兵團墾荒戍邊,很需要勞動力。爸的長項是用筆桿或數字計算,但出勞力?爸身體本就單薄虛弱,此處醫療設備缺乏,而且爸日日擔心受怕,凡有政治運動,大大小小,一定被拖出來鬥爭侮辱一番,導致情緒鬱悶低沉。

漫長的冬日,抵擋不住零下二、三十度的嚴寒,夏天則烈日當空,狂風夾雜著沙塵暴。凡是艱難辛苦的苦差事,一定指定他承擔,又經常處於半飢餓狀態,加上無休止的精神折磨,讓他對前途感到極端絕望。三年多而已,爸想過自我了斷,卻怕連累家人,那是他去世後從他枕頭下發現的遺書所寫。最後終於臥病不起,像許多下放到邊遠荒涼地區的所謂政治犯一樣,永遠埋骨他鄉。

賈玲玲的媽媽杜菲菲原本是經商致富珠寶商的掌上明珠。那年月杜老爺眼看國共內戰,談談打打,時局不穩,他相信做他這一行的商家,在新中國絕對沒有前途。當機立斷,帶全家大小追隨國民政府遷台。那時離開上海去台灣的船票已經是奇貨可居,一票難求,杜老爺動用了種種關係,花了好幾根金條,才買到全家人五張船票。

臨上船前夕,掌上明珠杜菲菲卻不知下落。輪船離開吳淞碼頭時,杜老爺夫婦站在擁擠不堪的船頭,始終不見女兒身影。那是國共內戰即將結束前,深秋時節,輪船離開港口,朝茫茫大海駛去,越行越遠。杜老爺夫婦扶著輪船欄杆,遙望天際茫茫海水,終於知道他們已永遠失去唯一的掌上明珠。杜家兩個十多歲男孩此刻在人叢中穿梭,喜笑顏開,全然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空前的民族大遷徙。

家人遠走台灣,唯一可依靠的丈夫猝逝,這樣的打擊實在太大,杜菲菲萬分後悔當年沒有跟隨全家去台灣。眼見唯一的女兒賈玲玲面黃肌瘦,被弄堂裡其他的野孩子欺負,自己卻無能為力,不過十年左右,竟落得如此下場。當年的錦衣玉食,卻成了今日的罪孽,痛苦悔恨和絕望終日折磨著她。終於在一個冰冷的寒夜,杜菲菲悄悄吞毒老鼠藥自殺而亡。

賈玲玲被組織安排,把她寄養在同族一位陌生嬸母家裡。十多歲女孩,一切似懂非懂。以前在家雖貧困,卻是爸媽的掌上明珠,簡陋的小屋裡漫溢著溫暖和愛。後來,在陌生貧困而刻薄的遠房嬸母家,除了繁重的家務:嚴寒冬季清晨要去拎水,凍瘡布滿雙腳和手指,疼痛不堪;放學後要去供應處搬煤球回家,弄得渾身上下黑不溜丟。常在走廊過道裡生爐子燒熱水,弄不好就煙燻火燎,有一次差點引起火災,被嬸母狠狠搧耳光、被臭罵、被餓飯、被在冰冷的大院角落裡罰站……只覺得日子屈辱難熬。比她大三歲的小桃,嬸母的獨生女,卻在大冷天躲在被窩裡睡懶覺、吃零食。

圖/趙梅英

那時,同一個弄堂裡,有個游手好閒的男人,人稱他小胡,背後都說他是白相人、小癟三,玩世不恭,卻長得人模人樣。十七、八歲的她,為快快逃離寄人籬下的苦日子,就被這男人的花言巧語沖昏了頭。她哪裡知道厲害,很快有了孩子,只有跟這人草草領了結婚證。這不僅是世上最淒涼落寞的新嫁娘,而且是從一個地獄遷入了另一個地獄。(一)

國民黨 沙塵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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