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紀念冊(三)
記憶裡,小時候曾和家人來過東港,是搭乘客運車,直接到達鎮中心,火車站距離鎮上有一些距離。梨佳帶著薌男走向鎮上,他們先經過梨佳就讀的護理學校,從校門外可以看到灰白的幾棟大樓。梨佳提議往市場走走,經過鬧區的一些店鋪,他們走到一家在小公園旁的冰果室。梨佳叫了兩份芋仔冰,兩人一面吃,一面交談起來。
相對之前陌生時的靦腆,這時話語多了起來,還有一些笑聲。
梨佳說,高中升學沒有考好,才到東港念護理學校。她知道薌男在高雄念了好的高中,問說將來想要做什麼。其實薌男並沒有立下目標,分組以後,他想選擇文、法,不會選擇理、工,他不想選擇學醫的路。但他喜歡念護理的女孩,喜歡看穿著藍白衣服的護理女人。也許是在書裡讀過南丁格爾的故事,受到的影響。
「讀護理,很好啊!將來可以照顧病人。」
梨佳並不這麼想。
「也許,我會重考。」她這麼說,舀一匙冰淇淋入口。
梨佳喜歡帶薌男去東港海邊。
從鎮上走向海邊的路,經過東隆宮和鎮海宮,兩座廟宇都金碧輝煌。穿梭的路上有小吃店,也有冷飲熱食攤。梨佳喜歡買一份炒螺肉,兩人走到防風林靠海的樹蔭下品嘗。開始時,薌男不敢吃,梨佳一再說吃吃看,他才試著一起吃。田螺肉炒九層塔加上辣椒,香香辣辣脆脆,確實好吃。
坐在防風林外的沙灘上,兩人一起吃著炒螺肉,加了九層塔和辣椒的口味,愈吃愈續嘴。在鎮海宮旁的沙灘,往北是東港溪出海口,更北是搭船去小琉球的港口;向南是大鵬灣。西向的太平洋,過了日午的陽光在海面上鋪陳一面大大的鏡子,愈是近黃昏,這面鏡子染著夕陽的顏色,彷彿一面錦緞在風中吹拂,漂浮著。
梨佳問薌男學校的事情。她在東港讀護理學校,但似乎不喜歡。
升上高中二年級的他,選擇的是升學文、法科系,他對政治和法律有興趣,但也喜歡文學,也許讀外文系。這都與父親的期望不同,家裡想要他申請理工科或醫科,對他的選擇有些失望。
4
薌男常在午休時間,吃完便當後,到學校的圖書館去看報,也因此常代表班上參加學校的時事測驗。1964年10月24日是星期六,當天只上半天課,同學利用午後時間,在運動場活動或參加社團。
他在翻閱《中央日報》的時候,在三版看到一則小小,但奇怪的新聞:
「台灣警備總部在昨晚發布的簡短消息中說,彭明敏、謝聰敏、魏廷朝於上月在台北從事破壞行動時,當場被捕……在備戰狀態之下,涉及叛亂顛覆罪名者,一律依軍法審判。」
他翻了其他報紙,《徵信新聞報》、《聯合報》也刊了一樣的新聞,再翻了China Post這份英文《中國郵報》,也有報導。其實,事情發生已一個多月了。
彭明敏不是被表揚為台灣十大傑出青年的年輕學者嗎?在台灣大學政治系擔任教授兼系主任的他,也是中華民國駐聯合國代表團顧問。怎麼會這樣?
學校老師還特別以學長介紹過彭明敏,他是戰前日本時代高雄中學校學生,後來去京都念第三高校,就讀東京帝國大學政治系。戰後續在台灣大學政治系畢業,並留學加拿大麥基爾大學,取得碩士學位,在法國巴黎大學得到博士學位的國際法學者。
注意時事新聞的李薌男把疑問放在心上,體育課時,他問了老師,才知道彭明敏父親彭清靠是醫生,二二八事件發生時,擔任高雄市議會的議長,還曾因參與談判,被扣押在壽山的要塞司令部。體育老師還告訴他,不要知道太多,避免麻煩。
看著校園圍牆,大大的「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和「反攻大陸」、「解救同胞」,李薌男的腦海印記一些大人提醒不要談政治,「有耳無嘴」、「好好讀書」的提醒。
李薌男都會在每個月最後一周的星期天,依信上之約,搭火車去東港和梨佳約會。小小的年紀,兩人像男女朋友,見面時都有一種歡喜。從一前一後,到並肩行走,到兩人牽著手走著,感覺心頭有一份說不出來的甜蜜。
父母不知道他交了女朋友,同學也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也許是因為小時候都離開家,住在外面,薌男比較獨立,相對也孤獨。他喜歡和女朋友談心,認識梨佳以後,也牽掛著這份戀情。
與梨佳約會,兩人一定到海邊看海。他喜歡海的遼闊,看著海浪一波又一波來來去去,永不止歇,會感覺到某種生命律則,或自然律則。但梨佳的感覺是不安定,不可捉摸的人生歷程。有一回,她透露自己母親是父親另娶的女人,沒有生育的大媽也很疼她。但她總覺得自己的父親有一種罪責,也讓自己的求學生活無法平靜下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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