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網(中)
3
她現在知道,吊纜車並非百分百安全。想及過往,她成年前搭的都是安全車,父母全程駕駛,護她安全上車下車。成年後她自任駕駛,因不婚沒人同車,經常橫衝直撞,安全堪慮,然而也沒出過事故。
想及現時,生活確如人人說的那樣,若飲水冷暖自知。然而生活之冷,於她是在賭場賭輸畢生一半積蓄,與人情炎涼無關。所以若贏回錢財,說不定生活即能回暖。可生活冷了就冷了,她彷彿也無能為力。
日子則得過且過。年度在醫生處做體檢時,先見護士,測量體重、血壓等等,然後聽護士例行公事地問她:「最近覺得抑鬱嗎?」
她答:「不。」答得飛快,毫無破綻。
「有自殺傾向嗎?」
「沒有。」也是迅速回答,毫不猶豫。
她知道護士必須這麼問話,因為有關病人精神健康,含糊不得。然而她就刻意含糊了,有意把自己嚴實地包裹起來,旁人拆開不了。
然後是醫生見她,告知她血液報告一概正常。體檢完畢,結論:她今年身心健康。
她不敢問:「有必要看心理醫生嗎?」
不敢問,因為不知在心理醫生那裡,她會否丟盔卸甲、無所遁形。而這,不知怎麼,竟是她的焦慮所在。
她害怕被催眠。但催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其實毫無所知。她對醫學原就知識貧乏,只是想,被催眠的人意識也許不是沉睡的,反之,還可能活躍異常。那麼在她意識奔湧之時,她心網裡的種種聲音是否也將源源而出?呢喃也罷、嘶喊也罷,都將被聽見?
心理醫生或許會叮囑她:要走出自己、走入人群、結交朋友、心情愉悅。都是金玉良言,自然不該逆耳。然而她孤僻,人群就是一道道圍牆,牆或有門,她卻無法穿門而入。
可也不盡然。她也曾擠在人群中,聽反戰演講。群情鼎沸,她不由羞慚。她只慣於紙上談兵,未曾為反戰做出任何實際行動。
演講會結束後,有人發傳單,給了她一張,問她:「下星期還有一場,來吧?」
她沒答話。心想,戰爭之殘忍道之不盡,她原該參與每場演講,想法子感同身受。然而同時也想,她這麼個沙粒一般的人(風起時,頃刻飄失),能起什麼作用呢?不如歸去。真的,不如歸去。
她歸去了讀書會。幾個朋友共同組織讀書會,邀她入會,每月聚首一次。會中不外談談當月規定閱讀的書,外加喝茶、喝咖啡、吃點心什麼的,正經八百。然而在大夥侃侃而談之時,她經常是緘默的,彷彿她的閱讀心得,是私有的,難以傳達。
有一回,大夥點名問她:「妳覺得這本書涵蓋的女性主義有偏差嗎?」
她覺得議題大,拙於言詞,當下只能模稜兩可:「也許有,也許沒有。」等於什麼也沒說。
再一回,她又被問:「這本書中的墮胎事件是有關道德,還是非關道德?」
問題更大,已超乎法律,直接衝擊道德界線。她再次打馬虎眼:「也許有關係,也許沒關係。」以迂迴方式間接地告訴朋友們,她讀書不求甚解。
之後讀書會選了一本暢銷書,是言情小說,易讀,滿紙愛情氾濫成災。她們幾個中年女子,過的是尋常日子,對夢幻式愛情已有一定程度的免疫力,所以即使書中愛情驚天地、泣鬼神,她們也不會輕易淪陷於愛情災區之中。反之,她們對災區種種皆能目光如炬一一審視,如局外人般清醒無比。尤其是她,絕不會坐上夢幻飛毯,去追逐無邊無際的愛情。
可話說回來,此類書之高度娛樂性,她們也抗拒不了。即使不能說開卷有益,但一路讀下來亦欲罷不能,且邊讀邊嘻笑,彷彿不小心服用了興奮劑,心情大好。
但依然只有她,陪朋友一陣嘻笑後仍鬱鬱寡歡。她不明白,大夥合唱歡樂歌,為何唯她一人走調,繼而聲音喑啞?更不明白,她走入書籍、走入人群,為何仍抑鬱如此?
4
在思潮起伏中,她無端想起了前不久讀到一篇有關安樂死的文章。是報導文,不煽情,但觸動了她敏銳的神經。可她沒把文章轉發至讀書會,固然是因為覺得文章中字裡行間隱隱約約之悲情不宜傳送,但更重要的是,她認為安樂死之必要或不必要,純屬個人之抉擇,似乎無須與讀書會諸友討論。
她與諸友應同樂而非共憂。就像那天,大夥在湖邊餐廳吃了午餐,美食下肚,暖了胃,不也其樂融融?或許過日子就該如此,吃吃喝喝、嘻嘻哈哈。因為──都是平常人,不必有大作為,卻必須快樂。
她自然知道,日子之好,是好在飲食中、好在心情愉悅中。享樂派的這種論調她並不排斥,她只是個性彆扭呆板,體會不到「好」恆常俯拾皆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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