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來扮戲(一)

李元滋

阿黛來這個中西部小城的大學讀戲劇,看出了這個系裡的端倪。碩士班學生涇渭分明分成兩股。一股是明星族,他們主要是學表演,也有學導演、舞台設計或燈光、服裝、化妝的。他們鮮明亮麗、張揚做致,高聲暄笑,渾身是戲。每天一到時間,他們從舞台、教室、shop(布景製作坊)流淌出來,匯聚在系館中心的沙發區,勾肩搭背,分享八卦,熠熠發光。他們總在某齣劇中擔綱,總在喳呼忙乎,海報上滿是他們的形象和大名,貼得滿校園。低班學生懷著追星的目光經過他們身邊,仰慕卻難插入一句話。

另一股學生則流落邊緣,不受矚目。這些人或者修一個沒有太多經濟效益的文科碩士,或者正在苦讀博士。他們常是形單影隻,有時三兩靜靜聊天,討論課業。他們一般不熱中演出,即使參加,也是為了學分需要。每季系上的公演或畢業特展發出試鏡或徵人廣告,從不見他們摩拳擦掌。在這個以訓練舞台表演和製作技術為主的系裡,他們顯得低調而不起眼,甚至有些灰撲撲的。

阿黛進碩士班讀了一個學期,就知道自己不能成為第一類人。不只因為她英語不溜,更因為她本質上不喜別人注意,上了舞台見光死──她屬於躲起來觀察別人的人。為什麼來學戲劇?一言難盡,簡而言之,死黨拉她一起申請,結果阿黛錄取了,死黨卻落榜,最後留在台灣風風火火地搞小劇場。阿黛本來打算學戲劇文學,多數課程倒是去英文系修了。但系上的必讀課還得應付,世界戲劇史、劇場製作策劃、舞台管理等,不免跟各種人有了交集,對系上的星族看熟了眼。

孤狼似地度過一個學期,下學期總算在課堂上認識了比她高一年的兩個白人男生,傑夫和克里佛,兩人一高一矮,總在一起瞎聊。傑夫知識豐富、沉穩幽默,瘦臉上嵌著兩隻友善的棕色大眼。推得極短的平頭,顯得後腦袋突兀,像個和尚──他真是佛教徒,老念著要攻讀博士,探討佛教與戲劇的淵源,只差沒錢交學費。克里佛有六呎五吋吧?高大落拓,齊肩的鬈曲長髮,總披一件暗色長風衣,釦子敞開,走路有風。深邃的藍眼睛、窄鼻樑,有幾分像麥可‧道格拉斯,看似冷酷,其實溫柔羞澀。

傑夫坐懷不亂,不論哪個女生撒嬌調情,他總是彬彬有禮,男女有別。克里佛卻是個悶騷,一次阿黛和傑夫受邀去他家玩,結果傑夫臨時不能來。克里佛帶她參觀豪宅,告訴她自己在夏威夷讀大學時,有個風情萬種的日本女友淳子,「她熱情如火,迷死我了──她跟你一樣嬌小!」一進臥房,他不由分說將阿黛橫抱起來,甩到大型席夢思床上,立馬就要跳上來交歡,害得阿黛忙討饒,說自己不是日本豪放女,而是來自民風保守的台灣。他才訥訥止步,尷尬了好久。不管三個人多麼不相稱,阿黛為了補足上課抄寫得七零八落的筆記,總跟他們坐一起。看得出來,他倆從不跟星族人打交道,怡然做邊緣之姿。

有一天阿黛終於坐在那群星族旁邊了。下課時她跟傑夫和克里佛從教室出來,討論著上課的內容,三個人自然走到沙發區坐下,絲毫沒有留意旁邊一群星族也匯集過來,聊得正歡。兩撥人坐在一起,各自說著不同的事情,互不干擾,反倒有一種疏離卻又和諧的氛圍,阿黛突然有了一種歸屬感。此時此刻跟誰結緣,就走在一起陪他一段,這就是劇場人生吧。

阿黛聽到星族們正熱切地討論暑假計畫。有的想進城外密西西比河邊的百年遊輪劇場,整個夏季在船上演戲。另有人說還不如去上州的文藝復興節待四個禮拜,扮演十六世紀的歐洲村民,管吃管住還可以演露天戲。那一頭的茱蒂絲說她準備考進市中心沃克藝術中心的戲劇季,當候補演員也值得,可以從經典演出裡學到很多。

茱蒂絲是表演系的紅人,她從莎士比亞演到田納西‧威廉斯,還能歌善舞,領銜音樂劇。她身材高䠷,穠纖合度,一頭鉑金色的柔髮,蛋形臉,眼睛大得驚人,悲劇喜感都傳神。阿黛從餘光中看見克里佛死盯著茱蒂絲,目光脈脈。

這邊傑夫突然喊她:「喂,阿黛,克里佛跟我馬上畢業了。我們想在校外搞個舞台劇,算是紀念這個階段結束,要不要參一腳?」

阿黛剛去過沃克中心,想申請下一季戲劇製作的暑期實習,結果面談時連幾個經典劇都沒聽過,當場被淘汰。現在有現成的機會,她想都不想,立刻答應。

「準備演什麼戲?我讀過的劇本不多呢。」

圖/趙梅英

「劇本是我寫的,還在修改中。劇本創作課的林頓教授給我一個B,他似乎不太喜歡前衛的東西。班上同學也說看不懂我寫的……」傑夫搔搔頭笑道。(一)

日本 上州 台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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