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與子（上）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

                              ──王國維〈採桑子〉

母

老太太的世界是越來越接近黑暗了，大白日窗帘仍遮掩得密密實實的。從台灣來加州探親的三女兒陶晴，見冬陽燦爛，放下手中為她縫改褲腰的活兒，從客廳走進臥房，拉著窗帘繩索說：「媽，透點亮，今天陽光很好。」陶老太太低著的頭抬起，急忙忙搖手，輕聲，近乎隔牆有耳似地說：「不要拉、不要拉，拽嚴、拽嚴，外面人會往裡瞅。」陶晴握在手中的繩索不知如何。

弟弟陶銘進來，側著臉笑問：「誰看呢？」便又拿著資料，返回客廳電腦前。「隔壁那白不白、黑不溜丟的什麼人，這兩天走進走出，你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陶老太太瞅著陶銘的背影，卻對陶晴說：「不好……還是拉上……拉上。」她蹬著一雙民初釋放的半天然足，慢騰騰地走過去，在僅露一道細光進來的窗帘小心翼翼地用手按了按，「嗯，不密實，再按緊一點。」陶晴啞然，夜燈幽暗照著她臉上的迷茫，「媽──」正要解釋，陶老太太壓低嗓音告誡說：「妳不知他是什麼人哪……還是小心點好。」這時陶銘赤著一雙腳又咚咚地走進來，「哎呀，媽，妳怕什麼呢？」拿了東西又匆匆離去，留下一句：「簡直拿她沒辦法。」

老太太對四周環境沒有一點安全感，一幢兩層樓公寓，上上下下幾戶人家，早上誰出去了、晚上誰回來了，都打她窗口經過。「一排矮樹籬管個什麼用呢？要真做壞事，一蹦不就進來了？」老太太說。「誰會進來呢？進來做什麼呢？我們都在家呀！」陶銘好笑又好氣地向她解釋，老太太不睬，心存納悶，怎麼一個四十幾歲的人了，還講出這麼沒有知識的話？你老母親有時候一個人在家，你不曾想過她有多害怕嗎？你帶女兒出去買東西、外出辦事和朋友吃飯……噢，我不能跟你們一起去，你們快去快回罷。將近九十歲的人了，不明白我身體吃不消嗎？出去吃飯，說是讓媽媽快樂，好兒，飯菜好吃，外頭髒哪，沒看到那些桌子、椅子大家摸、大家蹭的？現在什麼病都有，愛滋病，連小鳥身上的病菌也過人，治不好，多嚇人呀！何況我外出一趟，回來還要洗頭、洗澡，全身裡外衣服都要換，多麻煩呀！看醫生、做復健沒法兒避免，其餘你們要去那就去罷，別叫我去。我要在屋裡靜一靜，靜一靜，耳朵有時候嗚嗚響，難過呀……

我也要想想我的老伴兒，他如今還躺在醫院，病沒痊癒，回不來。還說帶我出去吃飯，大魚大肉，有什麼心情？在家吃飽了就算了，難道，你們就一點都不想你們的爸爸？成人囉，會飛囉，小時候爸爸對你們有多好，吃的、穿的哪一樣沒顧慮到？也沒聽你們提起，他老了，像我一樣，你們就嫌棄了！說也不說、念也不念，出去吃飯，虧你們嚥得下去。

他年輕時雖然背叛過我，還不只一次，氣得我跟他吵、跟他鬧，沒好日子過。但他那時氣盛呀，孩子多，我在家帶你們沒空理會他。男人不就像愛吃腥的貓，吃完抹抹嘴巴，老了不又回歸家庭？回來也沒好日子過，還不是三不五時地嘲諷他一句……哼，照─樣─得─受。

他老了，對我還是言聽計從的，少年夫妻老來伴嘛，吵鬧一輩子，兒孫前不也恩恩愛愛是個榜樣？你看，嘟嚕嚕七個孩子，串了多少家？葡萄兒似的，這不還都是我的功勞？年節壽辰紅包禮物，多風光呀？你老頭子沾光哩！

唉，這好日子什麼時候才再回來呢？回得來麼？都等七、八年了，我已經老了，面皮皺巴巴的，他認得出我嗎？黑斑這樣多，聽小女兒說，有一種什麼光可以激掉。等他病好了，我非得去激光一下，多少錢都捨得花。他就愛我穿紅戴綠，鮮亮鮮亮的。去拉斯維加斯賭場那次，兒孫面前牽我手，也不害臊，我紅著臉折柳子說：「腳疼你爺爺扶我。」他一旁笑揭我底：「你奶奶還害羞呢。」什麼話呀，我可是一生就你這麼一個男人，黃花大閨女要多疼惜點呵，你這個二小子。

他在家排行二，上有姊姊、下有兩個弟弟，打小硬氣，膽子大，越牆爬樹、呼朋引伴，天不怕地不怕是個頭。有一年，他和村裡幾個大半小子去野林玩，下雪，冬天天黑得早，遇上有狼群嗷嗷叫，怕呀，幾個人全爬上了樹，心想：完了，不被狼叼去，晚上也準被凍死。還好，幾個人命大，正好遇見一輛趕貨馬車經過。

他真聰明，學校讀書拿獎學金，三塊大洋。那時很值錢呀，兩塊給婆婆、一塊錢留著自己用。那時剛結婚沒多久，彼此客客氣氣的，沒露出倔驢兒脾氣。可是他買火燒、買肉餅捲，從來沒有問過我吃不吃，獨食。才十八歲，什麼夫妻不夫妻的，不懂……媒妁之言，結婚成家，天經地義。

日本鬼子打過來，每家姑娘都急著找夫家。我那時發育慢，結婚一年後才來月經，二十一歲生下你大姊。聽孫女說，現在美國女孩十三、四歲就有生孩子的了？世風日下，哪像過去我結婚前兩天才見到你爸爸的面，還是隔著屏風，由我嫂子陪偷偷看一眼……土唄，這也不好。

老頭子前幾年晚上看電視，不知怎地轉到了男女光溜溜在做那事，還喊：「老太婆妳來看。」唉呀，真不害臊，這事怎好大庭廣眾下做？我說：「別看了，孩子們知道不好。」他說：「怕啥？人家能演，咱們就能看。傻老太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