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與子(中)
年輕時他雖然愛玩,但還算是個好爸爸,軍公教人員薪餉不多,統統拿回來,加上眷糧,我在家帶你們自由自在,也不愁沒米下鍋。他常隨工程部隊出差,小伙子長得帥,自然有女子愛,他抵擋不住誘感呀!陶銘和他老子一個德行,愛他的、願意照顧他的女子一個接一個,他媳婦沒啦?慘呀,造的是什麼孽、倒的什麼血霉?四個人,如今一人還在醫院。我說要去看看,你們堅持不要,說怕我控制不住,哭瞎了眼。我眼睛本不好,年輕時哭的,現在再哭,不就要瞎了?等老頭子回來見不著他,豈不冤枉!
還是在家等罷,可耐不住呵,總想去看看。陶銘有時心情好,我跟他提,一提他就兜著臉,一副慘兮兮要流淚的樣子。我不忍,他怎麼不傷心?一個老婆、一個爸爸,他的心比我比黃連還苦!我就忍忍吧,我娘倆的命不好,一家子星期六快快樂樂出去吃飯,回來就遇事了。也是我不好,要取新配的眼鏡,不取眼鏡不就沒事了!「砰」的一聲,撞上高速公路下的大圓柱,我胯骨裂好幾處,痛呀。醒來看見妳爸伏在車座背上,我拉下前座媳婦頭髮,沒動靜,人又暈了過去。等醒來世界整個變樣兒,女兒們分別各地回來,亂哄哄的,過了半年陸陸續續又回去……沒多久,餐廳兌出去,房子也賣了,我一下子四女兒家住半年、一下子又在五女兒家住三個月,哎,不行呀,我要住我自己的家,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土窩,家,不能散。
和陶銘搬進這公寓,前後走到頭一長條,說是學區好,這環境哪有咱們過去德州房子來得敞亮?前有社區游泳池、後有院子鞦遷架,我那年年種的冬瓜、香瓜、西瓜又大又甜,單說青江菜做飯前剪一大盆,爆香蒜現炒,老頭子可愛吃了。有時候高興,他還剪蔥烙餅喝兩盅……我那朝天椒才老好咧,紅通通沒吃瞅著就辣……還有前院玫瑰花,碗口大,老頭子天天早晚澆水,還剪下來送我,借花獻佛唄!
好日子什麼時候再回來?奇怪,兒女們現在怎都不談起了?早先問起,一個個還支支吾吾說些近況,現在時間久了,大家都忘記還有個爸爸啦?我打電話給女兒,有時候趁她們高興就問起,每個人原本吱吱喳喳講沒完的嘴兒,一下子像吃了湯糰哽了喉,啞了,難不成老頭子走了,走了!怎不託個夢給我,我是等還是不等,要等多久?
女兒們都說我胖了,以前七、八十歲還節食,吃白水煮青菜、雞胸肉,老頭子笑我老來俏。現在不行囉,我得多吃,身子骨好等老頭子醒過來。
前幾天做個夢,夢見三個男子一路走來,一個和另一個說:「帶她走吧。」那人就朝著我問:「欸,妳跟我們走吧。」我說:「不要,我還有兒子、孫女哪,我不跟你們去。」那人後來對另兩人說:「算了、算了。」我就醒了,我好害怕唷,那些人我都不認識,阿彌陀佛我要拜觀世音菩薩,求她保佑我。保佑我們一家好好的,好好的,老頭子,你快回來啊。
子
老太太拄著手杖緩慢地走到客廳,垂直塑料白窗帘敞開,落地玻璃門前是一排木條圈出的小院,兩個榻榻米大,中間懸掛著一條繩索,曬衣服用的,右邊摺門裡放有洗衣機和烘乾機。環境相當靜,除了晨間、傍晚有上學上班、放學下班的人走動外,平時都靜悄悄的。
這裡學區好,外國人,尤其東方人湧進來,房價就炒高了,租屋價貴得驚人。聽說這棟公寓物主是一名早期留學生置地建築的,只幾年時間翻轉,現在退休當寓公,生活悠哉。鐵門裝有暗碼,閒雜人等進不來,加上樹欄與鐵柵,算得上十分安全了。但是老太太那雙看電視書報模糊的眼,看遠距離卻是百裡挑一。她望著前方一座黃土禿山,不知道是不是憶起了從前東北土匪窩的山頭,搬進來第一天便喃喃自語:「有人打從這犄角邊摸進來怎麼好?」她的疑慮令人無法想像。
老太太是變了,變得怯懦和多疑,「媽,他們摸進來幹麼,搶錢劫色嗎?現在沒人把錢放在家裡。」再看身邊這一老一小,安慰的語氣不免藏著莫各其妙的譏諷,「怕什麼?上面都是百萬豪宅。」
氣歸氣、恨歸恨,心頭苦卻是持續的煎熬。八年前那場交通事故,爽朗健壯八十四歲的老父、美麗能幹的妻子走了,留下傷重的母親和受驚嚇的女兒,儘管姊姊們從各地回來幫忙,但他心底的痛,是怎麼都無法彌平的。
新開的餐館幾年努力下生意蒸蒸日上,甚至已開始擴展第二家的打算。日子雖忙,前景是美好的,父母親坐鎮在家含飴弄孫,也令他無後顧無憂。
可是誰知那天周六,妻子帶父母和女兒去新開張的一家餐廳吃飯,兼考察菜色,回來在高速公路出口就出事了。這青天霹靂亂了陣腳,加上一次匪徒搶劫,餐館生意一蹶不振。
內憂外患加上雜事纏身,他心灰意冷,若不是姊姊及姊夫們鼎力相助,他可能早追隨妻子走了。尤其對不住母親,老來居無定所,「姊姊一家子過的熱呼呼的,我插進去算什麼?再說人老了,久了就被人嫌棄了。」
姊姊們對她好得簡直沒話說,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門的水」,她的心不在那兒。
她把整個的愛投放在他身上,「養兒防老」抓得太緊,有時覺得要窒息了。而事實上自己小時候又多麼依戀母親呢,她四十一歲才生他,產前痛得她抓破了手背、撕壞了床單。兩三歲還沒斷奶,六、七歲時還躲在她身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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