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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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院回到家中三天,奇蹟沒出現,阿勇的眼睛依然看不見。
秀蓮大概死心了吧,買回來盲人手機和墨鏡,又牽阿勇的手在家中練習,來回往返,從東到西要走多少步、從南到北要走多少步,幫他重新熟悉自己的家,希望他一個人在家時,不至於摔跟斗……兒子大部分時間在學校裡,秀蓮也必須要回公司上班,眼睛突然失明了的阿勇,得學會自己照顧自己,那個眼睛看不見光明的自己。
大舅子開車送岳父、岳母過來,坐了一會就要走,留下一袋蘋果和五千元。阿勇不願意要錢,岳父說:別學我女兒那麼強,快拿著!阿勇眼眶有點濕。他的視力變沒了,淚腺倒還在,而且好像變得比以前發達,動不動就濕眼眶。岳母中過風,說話和行動不利索,就什麼都不說,拉起阿勇的手拍幾下。到了傍晚,大舅子受母親所託又來了一趟,送給阿勇一個收音機。
當年,秀蓮第一次帶阿勇回家,父母嫌阿勇的面相硬得嚇人,也嫌他是外地人,本地沒根基。後來慢慢才接受了他,說他厚道,比自己養大的女兒知冷暖。早幾年岳母中風偏癱,是阿勇各方奔走,幫著籌錢治療,又讓護理專業的朋友定期到家中替病人做康復理療。要知道,岳母生病之前,對阿勇沒有一點好臉色,言語多刻薄。上個月,恢復了大半自理能力的岳母做壽,拉著阿勇的手,兩眼淚汪汪,說自己能恢復到這個程度,多虧了阿勇。
阿勇的父母從湖南老家坐高鐵來到廣東,帶來了燻肉、臘魚、乾辣椒、辣椒粉、筍乾、乾豆角等等,堆得小山似的,大概是把自己家中的乾貨全都搬了過來。阿勇叮囑秀蓮,別讓父母知道自己的事,秀蓮也沒跟公婆說,跟阿勇遠嫁湖北的妹妹提了一嘴。
面對突然失去視力的兒子,二老不敢流露悲傷,連說話、走路都小心翼翼。阿勇坐在沙發上,父親坐在他右手邊、母親坐在他左手邊,各握著他的一隻手,默默坐著。秀蓮去了上班,兒子在學校,家裡很安靜。阿勇突然說:爸爸,你要是覺得悶,就開電視。這一聲「爸爸」,惹得父親老淚縱橫。
父親做了一桌湖南菜。滿屋子都是湖南的味道,是老家過年時的味道,饞得阿勇不停嚥口水。廣東這邊的家,做菜以廣式口味為主,偶爾弄點辣的,秀蓮和兒子沒法吃。
母親牽著阿勇的手來到桌邊坐下。阿勇的筷子懸在半空,不知要落向何處。在此之前的四十年,他的視力一直都很好,完全看不見不外乎半個月,盲人的生活技巧還未學會。更令他難受的是,在這小半個月中,他時不時以為自己還是個有視力的人,弄出了些危險的事。家還是那個家、房間還是那幾個房間、家具還是那些家具,慢慢走著、走著,突然撞到了椅子、撞到了牆。有時明知道門口在哪裡,走幾步卻走歪了,一頭撞在門框上,還試過走著、走著,突然撲倒在茶几上……母親悄無聲息落淚,夾很多菜到阿勇的碗中,自己一口也吃不下。
吃過飯,父親泡好一杯茶送到阿勇手上,說是阿勇堂哥上山採的野茶,特意託他帶來給阿勇。廚房傳來嘩嘩啦啦的流水聲,是母親在洗碗。父親問:工廠是誰在幫你打理呢?阿勇說:沒有工廠了,我出事前,剛好把工廠盤了出去。父親說:這倒也省了些事──那你現在做什麼工作?阿勇說開網約車。他不願意跟父親多談這個,側耳聽一下,提高聲音問母親,洗碗怎麼洗那麼久。母親說碗洗好了,在搞衛生,廚房髒得不成樣子。
阿勇對父母向來報喜不報憂。哪裡是工廠盤出去,倒閉了啊──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半年。連他在內的三位股東,總共虧損兩百多萬,前幾年辛苦掙的那點錢虧得一分不剩。還好那時當機立斷關停了工廠,要是苦撐到現在,恐怕還要多虧一百萬。光是養那二、三十位工人,還有廠房的租金,開支就不小。為什麼把工廠盤給人家呢?父親問。阿勇說,開工廠太過辛苦,股東們時常因為各種事情爭執,內耗得厲害。正好有人想接手,價錢也合適,就盤給他了。阿勇不敢讓父親看出破綻,像說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情。
等到母親忙完,阿勇說:媽,你們坐車辛苦,睡一會吧!秀蓮把客房準備好了,床單、被子都是乾淨的。母親說,事情弄好才能安心睡。說完打開帶來的小箱子,變戲法似地從中掏出許多封建迷信用品,一一擺在茶几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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