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家庭(三)
我爸問他:「小彭,你本科是哪個學校?」
「東北財經大學。」
「哦,那個學校還不錯。碩士在哪裡讀的?」
「碩士來的復旦。」
「哦,很好。讀書是正道。」
如果彭宇的碩士是其他學校,不知道他有沒有膽子說出來,我從來沒問過他。即使我們結婚這麼多年了,不該說的話我沒說過、不該做的事我沒做過。我從小就不是冒冒失失的孩子,謹言慎行,很少有活潑跳脫、隨心所欲表達情緒的時候。彭宇一開始以為我只是文靜懂事,後來才逐漸摸熟我的脾氣。我喜歡聰明人,喜歡話少的男人,所以我早早就結婚了。
婆婆是東北人,在事業單位養尊處優,雖說世故庸俗,心眼兒不壞,說話做事還算有分寸。可她和全天下的婆婆一樣,覺得兒子人中龍鳳,娶誰都委屈。東北人愛說話,我不喜歡閒扯,絕不會和婆婆推心置腹。言多必失,保持距離是我自小悟到的人生真諦。她和我扯育兒經,我不接她的話茬兒,我的女兒照書養、保母帶,不需要請教她。她和我聊電視劇,想藉劇情拉近關係,我說我從不看國產劇。
家裡有保母,她沒有太多事可做,沒親友來往,就成天坐在客廳裡看電視劇,我給她買了一個電視機放在她房間。沒過多久,婆婆就回去了,我在上海的時候,她再也沒來過。彭宇大概介意的吧,我從沒問過他,他也沒說過什麼。
我爸的新太太比他小二十歲,漂亮時尚,講話嗲嗲的,有一個剛剛十歲的兒子。他們結婚後,我回杭州探望父親,再也不在父親家住了。我說囡囡喜歡酒店,在市中心帶孩子遊玩方便。我以為我爸會問為什麼,設想過他也許會內疚,會對我說如何在乎他唯一的女兒生的唯一的外孫女,請我理解他之類的話。我終於領悟到,我的父親是一個男人。
囡囡十二歲時,我們回國過暑假,我爸的太太去澳洲看兒子,他讓我們住在家裡,說想和孫女多親近點。我很快就後悔了,家裡都是她的痕跡、她的影子和她的氣味,我從頭髮到腳趾頭都不舒服,但又說不出來。我們家一直都是這樣相敬如賓。囡囡卻很高興,外公家比賓館大,還有平日不讓她吃的零食。她沒問外婆為什麼不在外公家,擔心的事沒發生,就像一隻靴子始終沒落地,後來又不知所終,倒讓我心裡不大舒服。這孩子性子清冷,像我。可她和我不一樣,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完全不一樣。
這一年,父親大人六十五歲,依然是副校長,手裡只剩了一些學術方面的工作。他是學文史的,深諳進退之法。父親還有一些社會職位,有不少學術活動邀請他站台。但他畢竟退休了,沒實權了,剩餘價值不多,不至於一下子門庭冷落車馬稀。那些天,父親白天陪著我和囡囡出門遊逛,晚上回到家就洗漱休息,我們不聊家務事,只說囡囡的一切,談論孩子的話題總是愉快而安全的。我想問問父親過得怎麼樣,終究沒問出來。我們父女倆一樣,不表露情緒,也不訴說嘮叨。他那麼聰明睿智,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更沒有他想不通的道理。
他略微發胖,頭髮有點長了,衣著還算整潔,看樣子過得不錯。有幾次我想抱怨那個女人扔下他,只顧自己兒子,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父親家裡重新布置過的,有些家具不見了,添置了一些我媽永遠不可能買的款式和顏色的物件,衣櫃裡塞滿了她的衣物,她兒子的房間還保留著一個男孩兒的特徵。
那些天,我爸沒說起過她。不知道是不想提起她,還是怕我不願意聽到他提起。無論是否提起,那個女人都橫亙在我們父女中間,像太平洋分隔開兩個大陸板塊。我和父親並不算很親密,和大多數中國父親一樣,他只是父親,母親則像這個家的保母兼管家。我從小就崇拜他、敬重他,但他娶了別的女人之後,他就只是我名義上的父親了。這種感覺很難說清楚,也無人傾訴,沒人理解我。我們都不是熱烈的、坦率的、願意表達強烈的愛與恨的那種性格,所以我們都得不到熱烈的愛和糾纏。
我帶著囡囡去無錫母親的家,她問這個、問那個,惟獨不問我爸的事。我裝作無意中說起我爸家裡的什麼事,她聽到時身體微微僵硬一下,也許是我眼花、是我的心理作用,還不到一秒,她就恢復原狀,眼神盪出去又收回來,嘴角隱約露出不屑或者不甘,微微歪一下。這是我們家一貫的作風,對不喜歡的人和事隻字不提。
大概這是我從來沒想過離婚的理由吧,我不想成為母親這樣的失敗者。如果要離婚,也得是我想離,我不允許別人左右我的命運。
囡囡在被窩裡小聲問我:「外公和外婆是不是離婚了?」是時候讓她知道點人間真相了,我漫不經心地道:「離了十幾年了,在你出生之前。」我永遠不會對任何一個人說,他倆離婚是促使我下決心移民的原因之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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