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水浮花色(二)

蘇橋西

佩玟看艾珍工作敲釘轉角,一副老公事的派頭,心裡踏實,真心實意地感謝。艾珍說中心的事你隨時問我,我要不知道,別人恐怕也不知道。佩玟猶疑片刻,輕聲問,洗手間在哪裡,我上樓的時候沒有看見。

艾珍拍拍額頭,笑,說是我的不是,這麼重要的事居然沒有交代。洗手間難找得很,早該指給你看,我帶你過去。佩玟說不要麻煩你跑一趟,你告訴我。艾珍說明路線,再三囑咐。佩玟覺得她仔細得有些可愛,自己歲數應該比她大,她倒像在關照孩子。

佩玟從洗手間出來,看見艾珍在過道,嚇一跳,說你怎麼跟過來。艾珍說我還是有點不放心,怕你走錯。我頭一次去洗手間,回來的路幾乎走反。佩玟說我這麼大的人還能丟了不成,說完忍不住笑。這笑被佩玟關在家裡有些日子,難得出次門,自然不肯輕易回去,在臉上盤桓,一路和眉、眼、嘴打招呼,最後可以看見牙。

喬治下午回來,自然忘記歡迎會的事情。艾珍頗為不平,說應該有個像樣的儀式,讓喬治牽頭,寫個卡片,然後讓大家簽名放在佩玟的桌上。艾珍認為還不夠,把喬治桌上的一盆玉雕纏枝蓮紋水仙搶過來,說這花當初我要你不給,現在我們兩個女生,擺一盆花總不過分。喬治捨不得,只好說,不是不給,你看,一片葉子已經裂開,不好挪動。艾珍不聽,抱上就走,剛放在佩玟桌上,一片葉子果真斷下來。艾珍對佩玟說,這下喬治要罵我。佩玟向屋裡望望,說沒人發現,不急,我來想想辦法,轉身出去。

水仙立在桌上,旁邊躺片葉子。艾珍平時見慣這玉雕,一直當它是個死物件,如今掉片葉子,有了一點春華秋實的生氣,倒好像要活過來。佩玟進來,坐下,拿透明膠帶小心翼翼地修補。艾珍幫不上忙,只好站在一邊看佩玟。佩玟牙色的短袖襯衫,領口釦子解開,高處望進去,隱隱埋著一截子鎖骨。艾珍搜腸刮肚想起一句中文,曲徑通幽,可以用在這裡。

佩玟說修好了,不仔細看,看不出來。艾珍低頭湊過去,說真的,謝謝你,這可不能讓他們知道。兩人都笑,剛認識,就同享一個祕密,格外的親近。艾珍看見佩玟衝自己笑,不知怎麼想到掉了葉子的玉雕水仙,和眼前脫掉外套的、解開釦子的佩玟,都要在這裡認真地開出一柱新花。

2

艾珍丟開外套、甩掉鞋,貓一樣團在椅子上,對佩玟說,累壞了,我看見燈亮著,猜是你,這麼晚還不走?佩玟給艾珍倒杯咖啡,又推過一個袋子,說我想你接待訪問團一定忙得很晚,留幾樣點心給你。艾珍說,感謝,你簡直就是我的天使。喬治就是魔鬼,忙成這樣,還給我派一堆翻譯文章。我回來取這些稿子,準備放喬治個鴿子,請一天假,後天再給他。

佩玟拿出一落紙,說這是喬治讓你翻譯的幾篇文章,我想你回來也沒時間做,他又催,我先替你譯出來,你再潤色一下。我來這麼些日子,只看見你跑前跑後,幫我不少忙,我卻清閒得很,左右沒事做。艾珍說接待這個訪問團忙死,也不知道A大學從哪裡搜羅一批遺老遺少。我這是進了中藥鋪子。佩玟說什麼意思。艾珍解釋,這些人原先是什麼委員、次長,出國寓公做久了,像鋪子裡那些草木,連根拔起,曬成乾,雖然死的不能再死,卻一心盼著被人看中,拿來入藥。一個老頭還拉著我說,現在美俄爭霸,其實是戰國的翻版,古已有之。只可惜洋人不讀《史記》、《戰國策》,總之該請他做顧問,笑死人。

圖/趙梅英

艾珍突然挺身端坐,鄭重其事,說起這些老頭子,佩玟,求你幫我個忙。佩玟嚇一跳,說你只管說。艾珍說訪問團要開發布會,我做翻譯。其他好說,發言人裡有幾個南方人,口音我一點也聽不懂。你知道我中學沒念完就來美國,這邊讀的大學,國內除了北平,哪裡也沒去過。你在南方日子久,應該有辦法。我知道你好清靜,討厭這些交際發言的瑣事,算我求你。佩玟說我當是什麼事,你放心,這個忙是一定要幫的。本來中心的事我也該參與,不過喬治很少跟我提。艾珍說你研究的費用是A大特批,不走中心的預算,喬治是把你當菩薩養。只要一年裡出幾篇文章,就可以交差,這些迎來送往的雜事自然落不到你頭上。也許你的來頭大,當初在國內是個有名的作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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