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若驚鴻(二)

草白

簡陋的排練室,一面刮花的大鏡子,只見葛靜媛的身體像一把大紙扇,一會兒闔上、一會兒打開,這會兒還是孔雀,下一刻鐘便成了白鷺,速度之快、姿態之優美,讓人眼花。

那年廖青十四歲,剛上初一,還沒來得及與葛靜媛交上朋友,卻成了她母親班裡的學生。課堂上,奚老師談文成公主和親時還面色如常,說起玄奘法師單槍匹馬西遊至天竺取經雖神情激動,還算在可控範圍內。當談及鑑真和尚東渡日本,便手勢紛亂,無語凝噎了。

「你們知道他渡了幾次,才渡過大海?足足六次啊,歷時十二年,一個甲子。眼睛都被海風吹瞎掉了,隨從們死的死、散的散,可他從沒想過放棄。這是什麼樣的精神啊。」說到這裡,同桌的手忽然從課桌洞下伸過來,拍她的膝蓋。廖青順勢抓住女孩的手,兩人都不敢抬頭對視,生怕爆笑出聲。

後來,當葛老師也成了海上漂泊的一員,她總會想起奚老師在課堂上用手背揩眼淚、底下之人正襟危坐、一臉詫異的場景。那時的奚老師大概不會想到,自己的丈夫有一天也要去海上討生活,要學會在顛簸的船板上睡覺、做飯、進食,並將那裡當作家園,就像當年的鑑真和尚。據說,葛老師連游泳都沒來得及學,就上了大船。

叔叔的樹樁放在家裡好多天了,除了將它移到陰涼處,不時在上面潑點水,她不知道拿它怎麼辦。廖青沒有勇氣背著樹樁去找奚老師,說這是送給葛老師的禮物。她把這個場景在腦海裡演繹了無數遍,兩個人如何對話,眼神、手勢如何擺放……仍覺困難重重。奚老師家的前門開在院落裡,後門卻總是敞開著,昏暝的光線下,那些密集簇擁的盆景正源源不斷地吐出綠濛濛的霧氣。好幾次,她看見葛老師在教葛靜媛寫毛筆字,奚老師則在一旁批改作業,三口之家,好似同一個蚌殼裡藏著的三顆珠子,安靜有序、充滿光亮。

一年後,葛老師也成了她的老師。生物課上,他大講自然界中的生物如何適應環境,駱駝刺的根足有二十米長,那是對乾旱的適應;旗形樹的樹冠像一面旗幟,那是對單一風向的適應;駱駝進化出了軟而寬大的腳掌,那是對沙漠氣候的適應。

「所以,同學們,我們人也應該適應環境,而不是讓環境適應我們。」戴平光眼鏡的葛老師,留一撮短短的小鬍子,配合著手勢,侃侃而談。坐在前排靠講台位置的廖青成了粉筆灰與唾沫星子的忠實收集者。某一刻,她想起那些沒有送出去的樹樁,最後被扔進灶膛裡燒成一堆灰燼。如果它們落在葛老師手裡,或許此刻還是枝葉婆娑的適者模樣。

那堂課上,葛老師還談到應激反應,講生物體在受外界環境刺激後,如何趨利避害、趨吉避凶,並舉含羞草「被人類觸碰後,葉子忽地縮成一團」為例──這分明是植物啟動了自我保護機制啊。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人類的咳嗽、疼痛,都是肌體應對有害刺激所採取的防禦機制,也是本能反應。「要是外界刺激或創傷超出生物體的負荷能力,便會出現應激障礙,這才是可怕的。」至於這個應激障礙怎麼個可怕法,葛老師在課堂上沒細講。

幾年後,當葛老師辭去教職,成為遠洋輪船上的一名船員,還知道以維生素片、太陽鏡、防曬霜、降噪耳塞等物品,來降低肌體的「應激反應」。到底是知識分子,比一般人更懂得如何保存自己。

那時候,奚老師的三口之家,已變成四口,但家中常住人口仍是三,男主角常常缺席。奚老師的小兒子葛晨曦──小名晨晨,逐漸取代姊姊葛靜媛,成為家中新寵。這個花了大代價生下的男孩,被全家小心翼翼地呵護著,盡其所

能地投餵著,很快便吃成了一個胖子。既沒有遺傳葛老師的瘦高體型,離奚老師的嬌小也相差十萬八千里,他長成了自己的模樣,肉在身上無節制地堆積,還老是喊餓,吃不飽。因心思全用在吃上,腦子自然不如他姊姊靈光。奚老師總把「這孩子長得真可愛」掛在嘴邊,對學習成績隻字不提,暗地裡卻沒少下功夫。

那年,暑假裡的一天,葛靜媛與弟弟為了一件小事爭執起來,誰也不肯讓步。午睡驚醒的奚老師,看著號啕大哭的弟弟,二話不說,將姊姊拉過來一頓劈頭蓋臉地罵。葛靜媛跑出家門,跑到河邊竹林裡。廖青看見她時,葛靜媛已經從竹林退回河岸邊,神情落寞地坐在那塊臨水的石頭上,試圖將烏黑的長髮蓋住臉上的淚痕。廖青猶豫著是否要上前表示安慰,但終究沒這麼做。不久,葛靜媛搬到學校宿舍,只有父親從大船上下來的日子,她才讓自己出現在母親和弟弟面前。

圖/王幼嘉

一年後,她考上外地一所綜合類大學,被調劑至園藝學專業就讀,回家的次數更少了。(二)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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