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一)

朱嘉漢

1

只剩夢是溫暖的。

阿金透早起來,就著晨光整理心緒,趁夢的潮水退去前,用最後一點泡沫溫柔自己。

坐在床上,閉著眼,陽光紅透了眼皮,冰冷的手腳漸漸暖和起來,關節的痛楚也緩和下來。

老了總不好睡,容易累又睡不久。不過比起青壯歲月,得要摸黑出門工作籌錢的日子,算有福報了。

他決定今天早一點出門辦事。他想去相館洗些照片。

他只在一個人的時候翻閱相本。不打算與誰分享,亦不想訴說照片裡的人事物。他沉靜無言,一如他長年來的修練,在心中習慣無語。靜到深處,情感會回甘,親像喝茶,在口齒間的餘香。剩餘的,才是好的。他做任何事始終不急,就讓時光剩給他,就讓自己被時光剩下。這時,時光才屬於他。

所以不信命理,信一切因緣卻不追問,寧願回歸無語。

他亦不去思索前世今生、輪迴轉世,雖然他從不去否定她的信仰與寄託,這是他虧欠她的。只是有點遺憾,他們連為此冤家的機會也沒有了。畢竟,即使他們之間鮮少爭吵,多是冷戰,實際上他們算是冤家一輩子了。他有一絲期待,今晚也許會見到她,卻不敢多想,因為任何的假設,他心底早已清楚只是空夢。

這世人無論如何,她就是不願再見他了。

他有時不免怨嘆,為何她會如此絕情。不過冷靜後,他知曉,是他該放下,不應該再糾纏她。每當這種時候,他耳邊總會有她的聲音回響:系你,攏系你,拖磨我一世人。

這聲音只有他聽得到,而且還是她年輕時的聲音。他當作這話語只對他一人訴說,因此無疑是真實的。從聽見她的聲音時開始,他的人生,只願相信孤身一人才能見證的事實。曾經從集體的幻覺中死滅,便再也離不開孤絕狀態體認的真實。

他甘願獨居,與回憶共處,回憶裡的回聲更入心坎。

他已重聽許久。

真久,他想,都不確定有多久了。

一開始也是看電視的時候,覺得聲音聽不到,起了疑心。他記下刻度,讓電視與收音機在固定的聲量。他練習自己的講話維持同樣的力道,並從對方的表情判斷是否自己說話變大聲。寧願輕聲細語,對方聽不清時多說一次,也不要習慣大聲說話。

莫著急,他對自己說,就像心內的聲音,輕輕地說出最清楚。心內的話會傳到該去的地方。重要的心意,不用真的說出口。

本來就寡言的他可以毫不顯眼地減少話語,成為安靜的老人。也是這個過程中,他才確定身邊的人很習慣他不說話了。

他沒能學會辨認唇語,但也毋要緊。別人問話時,或聽別人說話時,他用心感受對方的心思。有時微笑以對、有時安靜,多數時候,他僅僅回答:「對啊。」竟滿足了大多時候的人。才知道世間大部分的話語都是無分別的,也就無意義了。

當下即刻地適當回應,比任何言詞的斟酌更加有意義。他因此更讓人心安,兒孫們、朋友們,慢慢地越來越多與他交代心事,甚至難以啟齒的祕密。聲音逐漸消失,只在記憶留存後,或許正好讓他成為這世間最好的聆聽者。他安於這種矛盾,在失去聽覺能力的過程中,更專注於傾聽。

不但沒有無法與人溝通的焦慮,他甚至覺得心中被話語充盈,也許有一天,他能說出自己的故事了。

耳朵慢慢退化,他漸漸安靜。電視無聲、收音機無聲,不過奇怪的,這情況令他安心。他猜得到電視裡的人在說什麼,收音機的歌也能依稀從曲調中辨認。有時大兒子夫婦在,他隨意拿起錄好的卡帶播放,一邊哼起日本演歌與台語歌,完全配合著曲調,兒子聽到熟悉的歌也會跟著哼,介於無聲與有聲地陪伴著他。他不覺得寂寞。

圖/阿尼默

甚至,他在聽力逐漸退化的過程中,感到一點安慰,終於有了休息的感覺。他耳朵奇大,聽覺也特別敏銳。年輕的歲月,不論是日本人統治時師長的吼叫,以及上戰場時的砲擊與槍聲、吶喊,或是國民政府來台後的殺戮,無止境的政令宣導、國語教育,過多的喧囂,他的神經飽受折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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