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的爆米花（三）

「這樣啊，有意思。」李響畫著淡淡的妝容，可掩蓋不了疲憊的神情。

「昨晚沒睡好？」

「別提了，嗐。」

「怎麼了？」

「老公被裁員了，家裡的車貸、房貸都落到我肩上了。」李響嘆了一口氣。

海倫心裡一顫。這年頭，裁員潮一浪又一浪，被波及到的都很慘。她想起不久前矽谷發生的一個血案：一個中年華裔被裁員，太太又不工作，看著上百萬的貸款沒有著落，他失去理智，揣著手槍來到公司，幹掉了自己的印度上司和白人主管，把自己也送進了監獄。這新聞在矽谷轟動一時，人人唏噓。

海倫伸出雙手抱了李響，「別擔心。」不由自主地滑出了口，讓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她心裡的天平開始傾斜。

「我家裡還有兩個上學的孩子呢，壓力山大啊！還是你好，孩子都那麼優秀。上普林斯頓的老三該畢業了吧？在哪兒工作？」李響很有分寸地恭維著海倫。

「嗐，現在的孩子選擇太多，反而不知道該幹什麼了。人家說畢業後要間隔一年，先找找方向。」

「間隔一年？那她要幹什麼？」

「誰知道呢！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哪像我們那會兒，畢業國家統一分配，個人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海倫抿了一口茶水，淡淡的苦味沁入心田，她想起了自己的大學畢業分配。

周荷在大學經歷了從醜小鴨到白天鵝的蛻變。她從最初的懵懂和自卑，通過四年的薰陶和磨練，變得開朗自信。北京的雄偉和遼闊深深融入了她的血液，她愛上了這座城市，渴望留下來。然而，當大學畢業分配方案公布時，周荷失落地趴在桌子上哭了。全班五十六名同學中，有二十五名北京本地的同學，可只有二十四個留京名額。外地同學一個也留不下，全都要被分配到全國各地。留京的希望破滅了，周荷退一步想，家鄉省城的微波通訊公司也不錯。

在去省局報到之前，周荷在賓館的鏡子前仔細打量自己。胸前「北京電子工程學院」的校徽閃閃發光，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嵌在紅潤的臉頰上，柔軟的長髮紮成馬尾在腦後甩來甩去，透著清純和活力。

兩座巨大的石獅子穩穩地鎮守在省管局厚重褐色的大門兩側，宛如莊嚴的屏障，展示著權威。雖然周荷在北京待了四年，但這是第一次來省管局。她不由得放慢了腳步，深吸一口氣，給自己一點時間適應。

穿過石門進入大廳，莊嚴肅穆的氣息撲面而來。大廳高大空曠，頂部的吊燈投射出冷冽的光芒，照亮了牆上的歷史浮雕，每一個雕塑似乎都在述說著榮耀與沉澱，讓周荷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她踏在厚厚的地毯上，在模糊的圖案中留下了看不見的足跡。站在大廳中央，望著那條看不到盡頭的走廊，兩側辦公室門上掛著「政治部」、「幹部處」、「微波通訊科」等牌子，周荷感到一股不可觸及的氣氛。

會議室長方形的紅木桌子橫在房間中央，劃分出主客兩個區域。「這是幹部處李處長。」幹事介紹道。

周荷抬眼望去，看到一個中年男人身穿灰色襯衫，方形臉上架著一副黑邊眼鏡，眼神中透著權威。他的左眉上方有一顆顯眼的黑痣，像一頭黑鷹棲息在橋頭。

「歡迎北京回來的大學生建設自己的家鄉！你先回家休息，一個月後再來報到。」李處長說道。

「到哪裡報到？」周荷抬頭問道。

「你們都歸幹部處管，回到這裡報到。放心吧，北京分回來的學生，我們一定會好好研究你們的分配方案，讓你們學有所用。」李處長說話時，眉角的黑痣顫了一下，好像黑鷹抖了下尾巴。

周荷第一次和李處長打交道，感到自己只有仰望的分。她回家過了一個輕鬆的暑假。一個月後，再次來到省局。李處長瞄了她一眼，從抽屜裡拿出一個黃皮信封，語氣中帶著一絲居高臨下：

「我們研究了你的分配方案。微波通訊公司今年的名額已經用完。考慮到基層更需要人才，省局決定將你分配回家鄉江北，由他們對你再次分配。」

周荷頓時感到如同被電擊一般，腦袋嗡嗡作響：「可是，我在北京時的分配單位是省微波通訊公司，那是我的專業啊！」

李處長將菸頭在藍青色的菸灰缸按滅：

「北京的只是初步方案，回到省裡，就要服從省裡的安排。」

「我……」

「你們都是國家培養出來的大學生，應該有覺悟，無條件地服從組織分配。」

「李處長……」

「我馬上要去開會了，有事找幹事吧。」

說完，他拎起黑色公文包，頭也不回地走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