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一樣的男人(三)

楊秋生

時間來不及了,他勸蕾縵就在火車站後面的小商家,換上全新的衣服。蕾縵說:「我就是要讓他們見到『真實的我』」,堅持以「真面目」見公婆。

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進屋,灰頭土臉地離開,轟轟烈烈的愛情戛然而止。

他覺得他就要崩塌了。

5

他摔得鼻青臉腫、渾身是傷,也許是子舒體貼,也許是她再無對手,心情放鬆起來,歡迎他的回歸。道明不能否認,是子舒把他從萬丈深淵中救拔出來。他很感動,也很感激,但若讓他就此選擇子舒,他仍不情願。

就在這個時候,他再度遇見芊芊。

那天他和幾位同事吃完午飯,正在走回學校的小徑上聊著天,忽然見到地上一張紙鈔,走幾步又見一張。正奇怪著,前面一位長髮女孩的口袋又掉出一張鈔票來。他拾起紙鈔追上前去,「小姐,妳的錢掉了。」

那女孩回過頭來,愣愣地看著他。

即使經過了一年,芊芊,那清澈晶亮黝黑的瞳仁在濃密微捲的睫毛下,仍然如此靈氣,白皙娟秀的臉龐也沒沾染上一點塵俗。他呆呆地看著她,她的臉倏地紅起來。

他把錢遞過去,她低頭看了一下外套的口袋,還有半張紙鈔露出來。「噯,怎麼會掉出來呢?」

她的聲音真好聽,他想著,心裡湧出一股繾綣之情。

這時子舒挨過來,緊緊地貼著他。他看到子舒臉部瞬間的變化……那熟悉的充滿怨恨的眼神再度噴出嫉妒之火來。

他悻悻然不再與芊芊搭話,禮貌地頷個首,兀自走回學校。子舒急急跨著急促碎小的步子在後頭追趕。

每晚必聽古典音樂的他,那晚,他意外失眠了。

他想起白天清純無邪可人的芊芊,又想起妒火中燒、滿眼怨氣的子舒,忽然覺得從前他坐在子舒的對面時,即使子舒不多言語,她的情緒猶如莫札特的《A小調鋼琴奏鳴曲》的第一、三樂章,散發著深沉的哀愁與悲愴的情緒。那低沉、緊張而焦急的氣氛一波一波飄盪而來,心靈壓抑不住的狂風暴雨,化為陰沉激情的樂曲,直逼他的心臟。與蕾縵分手之後,放鬆後散發母性愛的子舒如《G小調交響曲》第二樂章如歌的行板,情緒從第一樂章哀傷和悲觀的氣氛中解脫出來,終於讓他稍稍舒一口氣。

現在,面對著芊芊,那樂音立刻又轉為狂暴、焦慮,向第一樂章絕望的情緒靠攏。這個時候,拉赫瑪尼諾夫《D小調第三鋼琴協奏曲》,憂傷、壓抑與深沉的內心世界,藉著音樂帶出來的憂鬱、絕望和黑暗再度將他吞沒,讓他覺得呼吸困難,卻又無法逃避,真是苦不堪言。

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再回母校當助教,一當數年,升等仍一時無望。和蕾縵的糾纏、與子舒的糾葛多年,真是遍體鱗傷、筋疲力盡。

想著,忽然有著不真實的荒謬感覺。

6

他像站在陌生的十字路口,覺得前途茫茫。大學最要好的同學趙培華一服完兵役就出國,書念得順,四年就拿到博士回來,不只當了副教授,連孩子都兩個了。看看自己,困在兩個糾纏不清的女人中,意識到人生最寶貴的時間不能再虛擲下去。也許出國深造,對他來說是最好的抉擇。

那天他去校園旁邊的書店買文具用品,忽然聽到熟悉的銀鈴般清脆悅耳又溫柔的聲音。循聲望去,芊芊精緻小巧靈秀的臉,一雙笑起來瞇著的眼睛仍然晶亮得像星星。

他的心不由自主怦然跳動。

不,他強迫自己假裝沒聽到。

當時遇見芊芊的時機似乎不對,斷開蕾縵的傷痕還在,子舒的纏繞難解糾纏著他。何況芊芊還年輕,還沒真正體驗大學繽紛的生活,不忍套住她。現在再次遇到,似乎時機仍不對。出國留學的學校已經申請到了,再幾個月他就要出國了。雖然到哪裡像是定案了,但畢竟是個陌生的國度,他毫無把握。這一走,命運一如秋天變了色的葉子,將來風會將他吹到哪兒都不知道。芊芊才大三,他沒有任何理由去吹皺這一池春水,牽制著還年輕的芊芊,讓她犧牲精彩的大學生活,孤獨地等他回來。

7

他從一個深陷泥淖的困境中爬出來,匍匐到了美國,從碩士班念起。踏上陌生的土地,徬徨無依之際,A對他伸出了友誼之手。

A年紀和他相仿,頂多小一點點,個子纖細高䠷

,精力旺盛,對來自同一塊土地的道明照顧有加。後來才知道,A同樣來自南部的小鎮,他們念的是同一所小學,那時正是父親當校長。人不親土親,兩人有了重疊的記憶。

來到學校將近兩個月了,他正煩惱著頭髮長了,該找哪家理髮店剪髮。一天A突然讓大家排日期,她要為大家剪頭髮。

那時正值初冬,學校和宿舍的暖氣都開得很強。A在他的脖子上圍了一個塑膠布,開始為他梳髮、剪髮,她細細長長暖暖的手在他的頭髮上輕撫著,他像被電到一樣,全身都震動起來。

那天,他整夜不能成眠,反反覆覆地重溫那悸動的感覺。在那孤寂無邊的異鄉,一直像在海中沉浮的他,忽然像抓到了一根浮木。他緊緊地抓著,不願意放手。

圖/123RF

到了感恩節,A邀他和另外兩位台灣來的同學到她家過節。同學們商量要帶什麼過去好,他才知道A早早結了婚,有兩個小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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