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釣(二)

羊亭

即刻啟程,你去了以前常去的那座山。登山,既可以一覽雲海、眺望遠村、等待日出,以此分散注意力,還可以藉助身體的疲累,排解糾纏已久的惆悵。然而你一路心事重重,氣喘吁吁,走得特別緩慢。待到山頂,霧已散去,太陽散發的光和熱也逐漸強烈。你失落地往前幾步,山崖近在咫尺,非但沒有恐高帶來的眩暈感,反而有種往下跳的衝動。你被這可怕的想法嚇了一跳,做錯事一樣接連後退。從那以後,你再也沒登過山。

你一直走到河堤盡頭,蹲橋邊連著抽了好幾支菸,然後原路返回。天色已完全黑了,雖然齊刷刷亮起路燈,卻並沒什麼用處,視野更顯朦朧、昏暗,像夢、像幻覺、像中世紀城堡下的鼠洞。路人寥落,近旁,夜老鴰發出聲聲叫喚,你感到毛骨悚然,於是你加快腳步,極力要逃出這幽冥之境。

先前那些圍觀者早已散去,釣魚的還在。他戴著頭燈,細緻地上好魚餌,右手握竿、左手捏線,靈巧地往前一拋,魚鉤便穩穩落向江心理想的位置。霧色中,夜光標發出微弱的光,不時變換顏色。經常釣魚的,通過浮標顏色變化,或擺動沉浮的節奏,輕易就能分辨是魚在試探,還是已經上鉤,甚至連魚的大小、品種也都了然於胸。他並不心急,伸直雙腿,半仰著靠在椅背上,不過眼睛一刻不離浮標。

垂釣的樂趣,不只是起竿瞬間的驚喜,和聰明的魚鬥智、鬥勇,比試誰更有耐心,互相挑逗、互相撩撥、互相傷害,終於上鉤。在水裡遛兩圈,才不慌不忙提上來,這種成就感不亞於生活中的勝利。你無法挪開步,想起自己垂釣時,懸著的心隨浮標起起落落,緊張到嗓子發乾、手心冒汗。剛才的恐懼一掃而空,你等待著,看他是否還能釣到一條大魚。

你跟他打了個招呼:「釣了多少?」同時遞上一支菸。

他道過謝,把菸點燃,掀開身旁的桶蓋:「今天還好,很久沒釣過漲水魚了,有個大貨。」

那條鯰魚佔據了大半個桶,還有些鯉魚、鯽魚、黃辣丁。和鯰魚相比,牠們的個頭都太小了。

「要不要試試?我這裡還有魚竿,馬扎也有。」說著他給你撐開馬扎,一邊在盒子裡翻魚竿,一邊說:「本來有個朋友和我一起的,半天沒口,他就失去耐心了。有的人天天鬧著要釣魚,其實根本不是釣魚的料。」

「挺晚了。」你說。

「釣魚哪有什麼早晚,這個時候釣夜魚才過癮呢。」

你有點動心,但又覺得和他並不認識,乾坐那釣魚,氣氛一定相當沉悶,再說你想早些回去休息。那次登山給你留下了後遺症,無論身在何種高處,總想做出跳躍或飛翔的姿勢。而且腦子裡奇怪的念頭越來越多,自我否定、無故沮喪、幻覺幻聽、猜忌多疑。最後,竟然整夜無法闔眼,你不得不去醫院。醫生說你有焦慮症,也可能是抑鬱的前兆,除了按時吃那一大堆藥,必須早睡早起。

他熱情地遞給你魚竿:「甩兩竿吧。」

你遲疑著要不要接。其實每天很早就上床,無非是來回輾轉,你總是被失眠所困擾。

「看得出來你喜歡釣魚。」

「以前經常釣。」

「那不就對了,喜歡就釣。」他把魚竿塞你手裡,「我這個人吧,愛好什麼就幹什麼,從來不虧待自己。何況我不玩牌,更不打麻將,釣魚算是不錯的愛好了。」

你緊緊攥住魚竿,是斑竹材質的漆水竿,輕重相宜,非常稱手,往昔垂釣的感覺一下就回來了。你掛好餌料,迫不及待地拋進水裡。

他也給你隨了支菸。你們一邊抽菸,一邊靜靜地觀望著、等待著。沒多久他便起竿了,收穫到一條紅尾魚。通常情況下,當有人率先上魚,旁邊沒動靜的心態一定要好,不然影響專注垂釣不說,還會因急躁給人一種爭強好鬥的不良印象。所以你不著急,至少表現得不著急。在河裡野釣,撇開技術,你覺得運氣成分更大些。時運不濟如你,想釣到大魚得看天意了。

他不動聲色地又拋下魚餌,抄著雙手,翹起二郎腿,心滿意足地望向前方,彷彿老農面對一片長勢喜人的莊稼。你久久注視著浮標,直到眼睛發酸、發乾,也不見動一下,顏色也沒有任何變化。閉上眼,卻全是浮標在晃動。

很快他又上魚了,這回是黃金鯽。扔桶裡活蹦亂跳,濺起很高的水花。

見你一直徒勞無獲,他說:「你要不要看看脫餌沒有。有的魚口輕,魚餌吃完了,夜光標也不一定變色。」

「再等等吧,」你說,「也許大魚就在來的路上。我一起竿,反而失去良機。」

圖/薛慧瑩

「是啊,河裡野釣,好運比什麼都重要。我時常覺得,這釣魚跟生活是一樣一樣的,當你走運時,幹什麼都得心應手。明明是不對的事,有老天爺眷顧,最後也會變成好事。一個不怎麼釣魚的新手,也能連竿,而且又大、又稀有,鰱鱅、鱖魚、倒刺鲃這些我釣十回也不一定碰到一次,別人卻分分鐘拿捏。」(二)

釣魚 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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