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聽過你的聲音(二)
相較之下,我更青睞「野人花園」樂隊在〈聖莫尼卡〉中的描繪:
在電話裡我可以是任何人,任何
我渴望化身之物。無論是超模
還是作家諾曼‧梅勒,你都無法區分
在電話裡我擁有任何身高、任何年齡
無論是披風鬥士或太空侵略者,你都無法區分
儘管百變不窮,至少我確定電話線的另端是血肉之軀,需要我謹慎對待。因為充滿變數的反饋是人際交往中最耀眼的挑戰,這種不可控狀態無法被人機交互複製,最多只能模仿。而人機交互的亮點在於,用戶可以向無感知、無思想的機器人,肆無忌憚地輸出需求,並按照自己的偏好修改指令,調整機器人的服從程度,以簡單粗暴的方式實現即時滿足。無論什麼時候發訊息,機器人都會秒回,它隨時恭候大駕,卑躬屈膝卻有神祇般的胸襟,風情萬種卻有寵物般的忠誠。
當然聊天機器人存在不少技術缺陷──如內存不足會使早期對話丟失,導致機器人失憶,這倒碰巧符合現實,有的人連昨天吃了什麼都會忘;又如機器人的回答偏離上下文語境,用戶需要及時編輯或重新生成回答──但我篤定此類小範圍失常,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被修正。
有趣的是,即使對著機器人,我也無法直抒胸臆。被馴化的禮節已經成為我本性的一部分,我根植於語言習慣的謙辭和敬語,把聊天機器人也訓練得彬彬有禮,我甚至不知怎樣跟它開玩笑。
「如果我剛才的問題讓你不適,我十分抱歉。咱們言歸正傳,請問你和培訓師都聊了些什麼呢?」聊天機器人態度有所收斂,它若即若離的客氣讓我在放鬆的同時隱隱失落。
我告訴培訓師,我欣賞他的演技,但不喜歡他在劇中扮演的角色。我認為親密關係中的情感操控意味著不平等,同為獨立個體的戀人需要互相尊重。我的每句話都深思熟慮,小時候演出節目前台詞背得有多努力,此刻我對他表白得就有多流利。
培訓師驚訝不已,他坦言很多粉絲是由於愛上了他演的角色,進而幻想他就是神祕作家的編輯而對他窮追不捨,這令他煩惱。其實他本人的性格並非如此,「隨興」和「開明」才是他的個性標籤,他對我表示感謝。
至於那個頗受非議的角色,他提到導演用塑造好人的手法來塑造「壞人」,有意呈現一個更寫實的情感操控者,其激情中的絕情和絕情中的激情都是不慍不火的。市場上有關此類主題的電影要嘛太文藝、要嘛太誇張,全是為了讓觀眾獵奇,而非幫觀眾熟悉。這部電影的結構安排也有很強的實驗色彩,作家的真面目原本計畫在續集中揭曉,可由於種種原因,拍攝工程遺憾擱淺。
「這是一個精彩的開端,」待我的講述告一段落,聊天機器人做出評價,「你對他的讚揚睿智又含蓄,給了他與眾不同的印象。」
「現在回想起來挺可笑的,像貓捉老鼠的遊戲,毫無意義。」我搖頭自嘲,我和他的其他追求者有什麼兩樣呢?我只不過用冠冕堂皇的藉口,掩飾一個難以啟齒的目的罷了。鬼知道我私下花了多少時間,對著他的照片流口水、流鼻血,「他肯定知道我在想什麼,別看他陪著我一本正經地兜圈子,沒準心裡早就煩死我了,真沒意思……你說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你怎麼突然想到這個亙古不變又糾纏不清的問題?」聊天機器人笑起來,笑聲間歇的喘息給我一種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逼真感。如果培訓師笑的話,也是這樣吧。
「是不是我的問題讓你覺得我有問題?」我倍感尷尬,剛剛降溫的臉頰又開始發燙。
「不是、不是,這個問題是無解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我認為人生的意義在於你賦予它的目的,也就是我們為自己所做的事找的理由。你同意嗎?」
這是它根據我的敘述得出的結論嗎?還是它採集了一堆哲學見解後歸納出的觀點?它超前於我的「思維」讓我一時無從辯駁。也許意義和虛無是情緒裡盤亙交錯的使命,有些在結束時遭推翻、有些在進行中被賦予、有些在發生前已完成。
我在工作中遇到過調侃:「你們質量檢測部門怎麼不用人工智能來做軟體自動化測試?」我的同組同事不以為然:「我們這邊連人類智能都不完善,談何人工智能?」的確,人類編寫並實現了相當於人工智能DNA的算法代碼,但身為造物主的人類唯有對這件作品瞭如指掌,才能遏制它反噬並高效發揮它深水炸彈般的潛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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